我的遙遠的清平灣(1 / 3)

北方的黃牛一般分為蒙古牛和華北牛。華北牛中要數秦川牛和南陽牛最好,個兒大,肩峰很高,勁兒足。華北牛和蒙古牛雜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彎去,頂架也厲害,而且皮實、好養。對北方的黃牛,我多少懂一點。這麼說吧:現在要是有誰想買牛,我擔保能給他挑頭好的。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這誰都知道,光憑這些也許能挑到一頭不壞的,可未必能挑到一頭真正的好牛。關鍵是得看脾氣。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幹起活來下死勁,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

我插隊的時候喂過兩年牛,那是在陝北的一個小山村兒——清平灣。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隻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於洪水年年吞噬,塬地總在塌方,順著溝、渠、小河,流進了黃河。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梁,綿延不斷。樹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幾棵什麼樹,老鄉們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有打新窯或是做棺木的時候,才放倒一兩棵。碗口粗的柏樹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誰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夥兒就都佩服,方圓幾十裏內都會傳開。

在山上攔牛的時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黃土山都是穀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裏的狼牙刺都是柏樹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總是“吸溜吸溜”地抽著旱煙,笑笑,說:“那可就一股勁兒吃白饃饃了。老漢兒家、老婆兒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姓白。陝北話裏,“白”發“破”的音,我們都管他叫“破老漢”。也許還因為他窮吧,英語中的“poor”就是“窮”的意思。或者還因為別的:那幾顆零零碎碎的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愛唱,可嗓子像破鑼。傍晚趕著牛回村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崖畔上,紅的。破老漢用把挑起一捆柴,扛著,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巍巍的,悠揚。碰巧了,崖頂上探出兩個小腦瓜,豎著耳朵聽一陣,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過,要想靠打獵為生可不行,野獸很少。我們那地方突出的特點是窮,窮山窮水,“好光景”永遠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天快黑的時候,進山尋野菜的孩子們也都回村了,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扯著更小的,每人的臂彎裏都提溜著個小籃兒,裝的苦菜、莧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們跟在牛群後麵,“嘰嘰嘎嘎”地吵,爭搶著把牛糞撮回窯裏去。

八十年代初,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越是窮地方,農活也越重。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穀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閑。單說春種吧,往山上送糞全靠人挑。一擔糞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掙兩個工分,合六分錢。在北京,才夠買兩根冰棍兒的。那地方當然沒有冰棍兒,在山上幹活渴急了,什麼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坰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後麵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後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後頭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淒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曆史。人類好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清明節的時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那時隻以為是坐骨神經疼,或是腰肌勞損,沒想到會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陝北的清明前後愛刮風,天都是黃的。太陽白蒙蒙的。窯洞的窗紙被風沙打得“刷啦啦”響。我一個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隊長端來了一碗白饃……

陝北的風俗,清明節家家都蒸白饃,再窮也要蒸幾個。白饃被染得紅紅綠綠的,老鄉管那叫“zi chui”。開始我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跟著叫“紫錘”。後來才知道,是叫“子推”,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期一個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漢說,那是個剛強的人,寧可被人燒死在山裏,也不出去做官。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知史學家們對此作何評價。反正吃一頓白饃,清平灣的老老少少都很高興。尤其是孩子們,頭好幾天就喊著要吃子推饃饃了。春秋距今兩千多年了,陝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黃河。譬如,陝北話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說“喊”,要說“呐喊”,香菜,叫芫荽,“騙人”也不說“騙人”,叫作“玄謊”……連最沒文化的老婆兒也會用“醞釀”這詞兒。開社員會時,黑壓壓坐了一窯人,小油燈冒著黑煙,四下裏閃著煙袋鍋的紅光。支書念完了文件,喊一聲:“不敢睡!大家討論個一下!”人群中於是息了鼾聲,不緊不慢地應著:“醞釀醞釀了再……”這“醞釀”二字使人想到那兒確是革命聖地,老鄉們還記得當年的好作風。可在我們插隊的那些年裏,“醞釀”不過是一種習慣了的口頭語罷了。鄉親們說“醞釀”的時候,心裏也明白:球事不頂!可支書讓發言,大夥總得有個說的,支書也是難,其實那些政策條文早已經定了。最後,支書再喊一聲:“同意啊不?”大夥回答:“同意——”然後回窯睡覺。

那天,隊長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煙。“子推”浮頭用的是頭兩茬麵,很白;裏頭都是黑麵,麩子全磨了進去。隊長看著我吃,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

隊裏再開會時,隊長提議讓我喂牛。社員們都讚成。“年輕後生家,不敢讓腰腿作下病,好好價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見了我都這麼說。在那個地方,擔糞、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涼粉、出麻油、打窯洞……全靠自己動手。腰腿可是勞動的本錢,唯一能夠代替人力的牛簡直是寶貝。老鄉們把喂牛這樣的機要工作交給我,我心裏很感動,嘴上卻說不出什麼。農民們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頭,破老漢喂十頭,在同一個飼養場上。飼養場建在村子的最高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清平河水整日價“嘩嘩啦啦”的,水很淺,在村前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水潭。河灣的一邊是石崖,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夏天,村裏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灘上折騰,往水潭裏“撲通撲通”地跳,有時候捉到一隻鱉,又笑又嚷,鬧翻了天。破老漢坐在飼養場前麵的窯頂上看著,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心兒’家不曉得愁。”他說,然後就啞著個嗓子唱起來:“提起那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裏鋪村……”破老漢是綏德人,年輕時打短工來到清平灣,就住下了。綏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說書的,那地方更窮。

綏德還出吹手。農曆年夕前後,坐在飼養場上,常能聽到那歡樂的嗩呐聲。那些吹手也有從米脂、佳縣來的,但多數是從綏德來。他們到處串,隨便站在誰家窯前就吹上一陣。如果碰巧哪家要娶媳婦,他們就被請去,“嗚裏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飯。要是運氣不好,吹完了,就隻能向人家要一點吃的或錢。或多或少,家家都給,破老漢尤其給得多。他說:“誰也有難下的時候。”原先,他也幹過那營生,吃是能吃飽,可是常要受凍,要是沒人請,夜裏就得住寒窯。“攬工人兒難;哎喲,攬工人兒難,正月裏上工十月裏滿,受的牛馬苦,吃的豬狗飯……”他唱著,給牛添草。破老漢一肚子歌。

小時候就知道陝北民歌。到清平灣不久,幹活歇下的時候我們就請老鄉唱,大夥都說破老漢愛唱,也唱得好。“老漢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確實,陝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種憂傷的調子。但是,一唱起來,人就快活了。有時候趕著牛出村,破老漢憋細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多,來回解憂愁……”場院上的婆姨、女子們嘻嘻哈哈地衝我嚷:“讓老漢兒唱個《光棍哭妻》嘛,老漢兒唱得可美!”破老漢隻做沒聽見,調子一轉,唱起了《女兒嫁》:“裏丁當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麼響,西北風刮得門閂響嘛哎喲……”往下的歌詞就不宜言傳了。我和老漢趕著牛走出很遠了,還聽見婆姨、女子們在場院上罵。老漢衝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條,趕著牛,唱一路。

破老漢隻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孫女過。那孩子小名兒叫“留小兒”。兩口人的飯常是她做。

把牛趕到山裏,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裏不知名的小蟲子“嗞——嗞——”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裏內隻有我和破老漢,隻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裏就積起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老漢喝口水,抹抹嘴,扯著嗓子又唱一句。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

夏天攔牛可不輕閑,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我們東奔西跑地吆喝著、罵著。破老漢罵牛就像罵人,爹、娘、八輩祖宗,罵得那麼親熱。稍不留神,哪個狡猾的家夥就會偷吃了田苗。最討厭的是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裝吃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目留著我。我看著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等我剛一回頭,它就趁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調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才大吼一聲。老家夥趔趔趄趄地後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有點可憐。

陝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趴架。尤其是當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堿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幾次想給它們買些鹽,但自己嘴又饞,家裏寄來的錢都買雞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