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遙遠的清平灣(2 / 3)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都要在飼養場上待到十一二點,一遍遍給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兒跟在老漢身邊,寸步不離。她的小手絹裏總包兩塊紅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漢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結打起一堆火,幹的“劈劈啪啪”響,濕的“嗞嗞”冒煙。火光照亮了飼養場,照著吃草的牛,四周的山顯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兒把紅薯或者玉米埋在燒盡的草灰裏: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樹枝撥來撥去,“啪”的一響,爆出了一個玉米花。那是山裏娃最好的零嘴兒了。

留小兒沒完沒了地問我北京的事。“真個是在窯裏看電影?”“不是窯,是電影院。”“前回你說是窯裏。”“噢,那是電視。一個方匣匣,和電影一樣。”她歪著頭想,大約想象不出,又問起別的。“啥時想吃肉,就吃?”“嗯。”“玄謊!”“真的。”“成天價想吃呢?”“那就成天價吃。”這些話她問過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麼回答,但還是問。“你說北京人都不愛吃白肉?”她覺得北京人不愛吃肥肉,很奇怪。她仰著小臉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對她來說,不亞於那道銀河。

“山裏的娃娃什麼也解不開。”破老漢說。破老漢是見過世麵的,他三七年就入了黨,跟隊伍一直打到廣州。他常常講起廣州:霓虹燈成宿地點著,廣州人連蛇也吃,到處是高樓,樓裏有電梯……留小兒聽得覺也不睡。我說:“城裏人也不懂得農村的事呢。”“城裏人解開個狗嗎?”留小兒問,“格格”地笑。她指的是我們剛到清平灣的時候,被狗追得滿村跑。“學生價連犍牛和生牛也解不開”,留小兒說著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邊數叨,“紅犍牛、猴犍牛、花生牛……爺!老黑牛怕是難活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老漢說。山裏的夜晚靜極了,隻聽得見牛吃草的“沙沙”聲,蛐蛐叫,有時遠處還傳來狼嗥。破老漢有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來,唱:“一九頭上才立冬,闖王領兵下河東,幽州困住楊文廣,年太平,金花小姐領大兵……”把曆史唱了個顛三倒四。

留小兒最常問的還是天安門。“你常去天安門?”“常去。”“常能照著毛主席?”“哪的來,我從來沒見過。”“咦?!他就盛在天安門上,你去了會照不著?”她大概以為毛主席總站在天安門上,像畫上畫的那樣。有一回她趴在我耳邊說:“你冬裏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說:“就怕你爺爺不讓。”“你跟他說說嘛,他可相信你說的了。盤纏我有。”“你哪兒來的錢?”“賣雞蛋的錢,我爺爺不要,都給了我,讓我買褂褂兒的。”“多少?”“五塊!”“不夠。”“嘻——我哄你,看,八塊半!”她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有兩張一塊的,其餘全是一毛、兩毛的。那些錢大半是我買了雞蛋給破老漢的。平時實在是餓得夠戧,想解解饞,也就是買幾個雞蛋。我怎麼跟留小兒說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時把她帶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厲害了。

其實,喂牛沒什麼難的,用破老漢的話說,隻要勤謹,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就是熬人,夜裏得起來好幾趟,一年到頭睡不成個囫圇覺。冬天,半夜從熱被窩裏爬出來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給牛拌料,牛埋下頭吃得香,我坐在牛槽邊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幾覺。破老漢在我耳邊叨嘮:黑市的糧價又漲了、合作社來了花條絨、留小兒的襖爛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應著,剛夢見全聚德的烤鴨,又忽然掉進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個冷顫醒了,破老漢還沒嘮叨完。“要不回窯睡去吧,二次料我給你拌上。”老漢說。天上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進了山穀。星星和山巒,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這營生不是後生家做的,後生家正是好睡覺的時候”,破老漢說,然後“唉,唉——”地發著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

碰上下雨下雪,我們倆就躲進牛棚。牛棚裏淨是糞尿,連打個盹的地方也沒有。那時候我的腿和腰就總酸疼。“倒運的天!”破老漢罵,然後對我說,“北京夠咋美,偏來這山溝溝裏做什麼嘛!”“您那時候怎麼沒留在廣州?”我隨便問。他抓抓那幾根黃胡子,用煙鍋兒在煙荷包裏不停地剜,瞪著眼睛愣半天,說:“咋!讓你把我問著了,我也不曉球咋價日鬼的。”然後又愣半天,似乎回憶著到底是什麼原因。“唉,球毛杆不成個氈,山裏人當不成個官。”他說,“我那辰兒要是不回來,這辰兒也住上洋樓了,也把警衛員帶上了。山裏人憨著咧,隻想打罷了仗就回家,哪搭兒也不勝窯裏好。球!要不,我的留小兒這辰兒還愁穿不上個條絨襖兒?”

每回家裏給我寄錢來,破老漢總嚷著讓我請他抽紙煙。“行!”我說,“‘牡丹’的怎麼樣?”“唏——‘黃金葉’的就拔尖了!”“可有個條件”,我湊到他耳邊,“得給‘後溝裏的’送幾根去。”“憨娃娃!”他罵。“後溝裏的”指的是住在後溝裏的一個寡婦,比破老漢小十幾歲,村裏人都知道那寡婦對破老漢不錯。老漢抽著紙煙,望著遠處。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遞給他幾根紙煙,向後溝的方向示意。他不言傳,笑眯眯地不知想著什麼。末了,他把幾根紙煙裝進煙荷包,說:“留小兒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說罷笑笑,知道那是不沾邊兒的事。

在後山上攔牛的時候,遠遠地望著後溝裏的那眼土窯洞,我問破老漢:“那婆姨怎麼樣?”“亮亮媽,人可好。”他說。我問:“那你幹嗎不跟她過?”“唏——老了老了還……”他打岔,“算了吧!”我說:“那你夜裏常往她窯裏跑?”我其實是開玩笑。“咦!不敢瞎說!”他裝得一本正經。我詐他:“我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他不言傳了,尷尬地笑著。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破老漢望著山腳下的那眼窯洞。窯前,亮亮媽正費力地劈著一疙瘩樹根;一個男孩子幫著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個人也夠難的。再說,也就有人給你縫衣裳了。”“唉,丟下留小兒誰管?”“一搭裏過嘛!”“她的亮亮也嬌慣得危險,留小兒要受氣呢。後媽總不頂親的。”“什麼後媽,留小兒得管她叫奶奶了。”“還不一樣?”山裏沒人,我們敞開了說。亮亮家的窯頂上冒起了炊煙。老漢呆呆地望著,一縷藍色的輕煙在山溝裏飄繞。小學校放學的鍾聲“當當”地敲響了。太陽下山了,收工的人們扛著鋤頭在暮靄中走。攔羊的也吆喝著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響成一片。老漢還是呆呆地坐著,悶悶地抽煙。他分明是心動了,可又怕對不起留小兒。留小兒的大死得慘,平時誰也不敢向破老漢問起這事,據說,老漢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聽說,都是因為破老漢舍不得給大夫多送些禮,把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其實,送十來斤米或者麵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裏攔牛簡直是一種享受。莊稼都收完了,地裏光禿禿的,山窪、溝掌裏的荒草卻長得茂盛。把牛往溝裏一轟,可以躺在溝門上睡覺;或是把牛趕上山,在下山的路口上坐下,看書。秋天的色彩也不再那麼單調:半崖上小灌木的葉子紅了,杜梨樹的葉子黃了,酸棗棵子綴滿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棗……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從黃土坷垃後麵探頭探腦;野鴿子從懸崖上的洞裏鑽出來,“撲棱棱”飛上天;野雞“咕咕嘎嘎”地叫,時而出現在崖頂上,時而又鑽進了草叢……我很奇怪,生活那麼苦,竟然沒人捕食這些小動物。也許是因為沒有槍,也許是因為這些鳥太小也太少,不過多半還是因為別的。譬如:春天燕子飛來時,家家都把窗戶打開,希望燕子到窯裏來做窩;很多家窯裏都住著一窩燕兒,沒人傷害它們。誰要是說燕子的肉也能吃,老鄉們就會露出驚訝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兒嘛!”仿佛那無異於褻瀆了神靈。

種完了麥子,牛就都閑下了,我和破老漢整天在山裏攔牛。老漢不閑著,把牛趕到地方,跟我交代幾句就不見了。有時忽然見他出現在半崖上,奮力地劈砍著一棵小灌木。吃的難,燒的也難,為了一小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懸崖。老漢說,過去不是這樣,過去人少,山裏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鑽不進去。老人們最懷戀的是紅軍剛到陝北的時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單幹。“才紅了那辰兒,吃也有的吃,燒也有的燒,這咋會兒,做過啦!”老鄉們都這麼說。真是,“這咋會兒”,迷信活動倒死灰複燃。有一回,傳說從黃河東來了神神,有些老鄉到十幾裏外的一個破廟去禱告,許願。破老漢不去。我問他為什麼,他皺著眉頭不說,又哼哼起《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那是才紅了那辰兒的歌。過了半天,使勁磕磕煙袋鍋,歎了口氣:“都是那號婆姨鬧的!”“哪號兒?”我有點明知故問。他用煙袋指指天,搖搖頭,撇撇嘴:“那號婆姨,我一照就曉得……”如此算來,破老漢反“*”要比“四·五”運動早好幾年呢!

在山裏,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個人也並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著那些牛,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意味著什麼,我全懂。平時,牛不愛叫,隻有奶著犢子的生牛才愛叫。太陽一偏西,奶著犢兒的生牛就急著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讓它回,它就“哞——哞——”地叫個不停,急得團團轉,無心再吃草。有一回,我在山窪窪裏,睡著了,醒來太陽已經挨近了山頂。我和破老漢吆起牛回村,忽然發現少了一頭。山裏常有被雨水衝成的暗洞,牛踩上就會掉下去摔壞。破老漢先也一驚,但馬上看明白了,說:“沒麻搭,它想了兒,回去了。”我才發現,少了的是一頭奶犢兒的生牛。離村老遠,就聽見飼養場上一聲聲牛叫了,兒一聲,娘一聲,似乎一天不見,母子間有說不完的貼心話。牛不老在母親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滿了溫柔、慈愛,神態那麼滿足、平靜。我喜歡那頭母牛,喜歡那隻牛不老。我最喜歡的是一頭紅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長腿壯,單套也能拉得動大步犁。紅犍牛的犄角長得好,又粗又長,向前彎去;幾次碰上鄰村的牛群,它都把對方的首領頂得敗陣而逃。我總是多給它拌些料,犒勞它。但它不是首領。最討厭的還是那頭老黑牛,不僅老奸巨猾,而且專橫跋扈,雙套它也會氣喘籲籲,卻占著首領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領,它倒也勇敢,但不下兩個回合,便跑得比平時都快了。那頭老生牛就好,雖然比老黑牛還老,卻和藹得很,再小的牛衝它伸伸脖子,它也會耐心地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謂其樂無窮了,不然怎麼辦呢?方圓十幾裏內看不見一個人,全是山。偶爾有攔羊的從山梁上走過,衝我呐喊兩聲。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遠遠看去像是懸掛著的棋盤:白色的綿羊走在下邊,是白棋子。山溝裏有泉水,渴了就喝,熱了就脫個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