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在陝北插隊時當飼養員的史鐵生
破老漢有個弟弟,我就是頂替了他喂牛的。據說那人奸猾,偷牛料;頭幾年還因為投機倒把坐過縣大獄。我倒不覺得那人有多壞,他不過是蒸了白饃跑到幾十裏外的車站上去賣高價,從中賺出幾升玉米、高粱米。白麵自家舍不得吃。還說他捉了烏鴉,做熟了當雞賣,而且白饃裏也摻了假。破老漢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漢佩服的是老老實實的受苦人。
一陣山歌,破老漢擔著兩捆柴回來了。“餓了吧?”他問我。“我把你的幹糧吃了。”我說。“吃得下那號幹糧?”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著,帶我到山背窪裏的一棵大杜梨樹下。“咋吃!”他說著爬上樹去。他那年已經五十六歲了,看上去還要老,可爬起樹來卻比我強。他站在樹上,把一杈杈結滿了杜梨的樹枝撅下來,扔給我。那果實是古銅色的,小指蓋兒大小,上麵有黃色的碎斑點,酸極了,倒牙。老漢坐在樹杈上吃,又唱起來:“對麵價溝裏流河水,橫山裏下來些遊擊隊……”那是《信天遊》。老漢大約又想起了當年。他說他給劉誌丹抬過棺材,守過靈。別人說他是吹牛。破老漢有時是好吹吹牛。“牽牛牛開花羊跑青,二月裏見罷到如今……”還是《信天遊》。我衝他喊:“不是夜來黑嘍才見罷嗎?”“憨娃娃,你還不趕緊尋個婆姨?操心把‘心兒’耽誤下!”他反唇相譏。“‘後溝裏的’可會迷男人?”“咦!亮亮媽,人可好!”“這兩捆柴,敢是給亮亮媽砍的吧?”“誰情願要,誰扛去。”這話是真的,老漢窮,可不小氣。
有一回我半夜起來去喂牛,借著一縷淡淡的月光,摸進草窯。剛要攬草,忽然從草堆裏站起兩個人來,嚇得我頭皮發麻,不禁喊了一聲,把那兩個人也嚇得夠戧。一個歲數大些的連忙說:“別怕,我們是好人。”破老漢提著個馬燈跑了來,以為是有了狼。那兩個人是瞎子說書的,從綏德來。天黑了,就摸進草窯,睡了。破老漢把他們引回自家窯裏,端出剩幹糧讓他們吃。陝北有句民謠:“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漢和兩個瞎子長籲短歎,嘮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漢操持著,全村人出錢請兩個瞎子說了一回書。書說得亂七八糟,李玉和也有,薑太公也有,一會是伍子胥一夜白了頭,一會又是主席語錄。窯頂上,院牆上,磨盤上,坐得全是人,都聽得入神。可說的是什麼,誰也含糊。人們聽的是那麼個調調兒。陝北的說書實際是唱,彈著三弦兒,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訴,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動著月光。滿山的高粱、穀子被晚風吹得“沙沙”響。時不時傳來一陣響亮的驢叫。破老漢摟著留小兒坐在人堆裏,小聲跟著唱。亮亮媽帶著亮亮坐在窯頂上,穿得齊齊整整。留小兒在老漢懷裏睡著了,她本想是聽完了書再去飼養場上爆玉米花的,手裏攥著那個小手絹包兒。山村裏難得熱鬧那麼一回。
我倒寧願去看牛頂架,那實在也是一項有益的娛樂,給人一種力量的感受,一種拚搏的激勵。我對牛打架頗有研究。二十頭牛(主要是那十幾頭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當然不是以姓氏筆畫為序,但究竟根據什麼,我一開始也糊塗。我喂的那頭最壯的紅犍牛卻敬畏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紅犍牛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來步履生風;而老黑牛卻已顯出龍鍾老態,也瘦,隻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卻是首領。遇上有哪頭母牛發了情,老黑牛便幾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絕不允許其他同性接近。我幾次慫恿紅犍牛向它挑戰,然而隻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紅犍牛便慌忙躲開。我實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專橫,又為紅犍牛的怯懦而生氣。後來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據每年一度的角鬥,誰奪了魁,便在這一年中被尊崇為首領,享有“三宮六院”的特權,即便它在這一年中變得病弱或衰老,其他的牛也仍為它當年的威風所震懾,不敢貿然不恭。習慣勢力到處在起作用。可是,一開春就不同了,閑了一冬,十幾頭犍牛、公牛都積攢了氣力,是重新較量、爭魁的時候了。“男子漢”們各自權衡了對手和自己的實力,自然地推舉出一頭(有時是兩頭)體魄最大、實力最強的新秀,與前冠軍進行決賽。那年春天,我的紅犍牛正處在新秀的位置上,開始對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們的決鬥,把它們引到開闊的河灘上去(否則會有危險)。這事不能讓破老漢發覺,否則他會罵。一開始,紅犍牛仍有些膽怯,老黑牛尚有餘威。但也許是春天的母牛們都顯得越發俊俏吧,紅犍牛終於受不住異性的吸引或是輕蔑,“哞——哞——”地叫著向老黑牛挑戰了。它們拉開了架勢,對峙著,用蹄子刨土,瞪紅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這時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氣。犄角的形狀起很大作用,倘是兩隻粗長而向前彎去的角,便極有利,左右一晃就會頂到對方的虛弱處。然而,紅犍牛和老黑牛都長了這樣兩隻角,這就要比機智了。前冠軍畢竟老朽了,過於相信自己的勢力和威風,新秀卻認真、敏捷。紅犍牛占據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卻,隻剩招架之功。紅犍牛毫不鬆懈,瞧準機會把頭一低,一晃一衝,頂到了對方的脖子。老黑牛轉身敗走,紅犍牛追上去再給老首領的屁股上加一道失敗的標記。第一回合就此結束。這樣的較量通常是五局三勝製或九局五勝製。新秀連勝幾局,元老便自願到一旁回憶自己當年的矯勇去了。
為了這事,破老漢陰沉著臉給我看。我笑嘻嘻地遞過一根紙煙去。他抽著煙,望著老黑牛屁股上的傷痕,說:“它老了呀!它救過人的命……”
據說,有一年除夕夜裏,家家都在窯裏喝米酒,吃油饃,破老漢忽然聽見牛叫、狼嗥。他想起了一隻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趕緊跑到牛棚。好家夥,就見這黑牛把一隻狼頂在牆旮旯裏。黑牛的臉被狼抓得流著血,但它一動不動,把犄角牢牢地插進了狼的肚子。老漢打死了那隻狼,賣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紙煙。
“不,不是這。”破老漢說,“那一年村裏的牛死的死,殺的殺(他沒說是哪年),快光了。全憑好歹留下來的這頭黑牛和那頭老生牛,村裏的牛才又多起來。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運吧!”破老漢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對它分外敬重。“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漢說。
可是,老黑牛最終還是被人拖到河灘上殺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斷了腿。牛被殺的時候要流淚,是真的。隻有破老漢和我沒有吃它的肉。那天村裏處處飄著肉香。老漢呆坐在老黑牛空蕩蕩的槽前,隻是一個勁抽煙。
我至今還記得這麼件事:有天夜裏,我幾次起來給牛添草,都發現老黑牛站著,不臥下。別的牛都累得早早地臥下睡了,隻有它喘著粗氣,站著。我以為它病了,走進牛棚,摸摸它的耳朵,這才發現,在它肚皮底下臥著一隻牛不老。小牛犢正睡得香,響著均勻的鼾聲。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臥下,就會把小牛犢壓壞。我把小牛犢趕開(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撲通”一聲臥倒了。它看著我,我看著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誰應該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勁兒了,回到北京不久,兩條腿都開始萎縮。
住在醫院裏的時候,一個從陝北回京探親的同學來看我,帶來了鄉親們捎給我的東西:小米、綠豆、紅棗兒、芝麻……我認出了一個小手絹包兒,我知道那裏頭準是玉米花。
那個同學最後從兜裏摸出一張十斤的糧票,說是破老漢讓他捎給我的。糧票很破,漬透了油汙,中間用一條白紙相連。
“我對他說這是陝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漢不信,說:‘咦!你們北京就那麼高級?我賣了十斤好小米換來的,咋啦不能用?!’我隻好帶給你。破老漢說你治病時會用得上。”
唔,我記得他兒子的病是怎麼耽誤了的,他以為北京也和那兒一樣。
十年過去了。前年留小兒來了趟北京,她真的自個兒攢夠了盤纏!她說這兩年農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飽,一年還能吃好多回肉。她說,黑肉真的還是比白肉好吃些。
“清平河水還流嗎?”我胡魯巴塗地這樣問。
“流哩嘛!”留小兒“格格”地笑。
“我那頭紅犍牛還活著嗎?”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頭渾身是勁兒的紅犍牛老了會是什麼樣,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專橫又慈愛……
留小兒給他爺爺買了把新二胡。自己想買台縫紉機,可是沒買到。
“你爺爺還愛唱嗎?”
“整天價瞎唱。”
“還唱《走西口》嗎?”
“唱。”
“《攬工調》呢?”
“什麼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嗎?”
“咦?!誰說?”
關於民歌產生的原因,還是請音樂家和美學家們去研究吧。我隻是常常記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滲出的鹽的情景,於是就又想起破老漢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僅僅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了。老漢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縷殘陽的紅光,而是長在崖畔上的一種野花,叫山丹丹,紅的,年年開。
哦,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我的遙遠的清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