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們這些插過隊的人總好念叨那些插隊的日子,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我們最好的年華是在插隊中度過的。誰會忘記自己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時候呢?誰會不記得自己的初戀,或者頭一遭被異性攪亂了心的時候呢?於是,你不僅記住了那個姑娘或是那個小夥子,也記住了那個地方,那段生活。
得承認,這話說得很有些道理。不過我感覺說這話的人沒插過隊,否則他不會說“隻是因為”。使我們記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了。
我常默默地去想,終於想不清楚。
夜裏就又做夢:無邊的黃土連著天。起伏綿延的山群,像一隻隻巨大的恐龍伏臥著,用光禿禿的脊背沒日沒夜地馱著落日、馱著星光。河水吃夠了泥土,流得沉重、艱辛。隻在半崖上默默地生著幾叢葛針、狼牙刺,也都蒙滿黃塵。天地沉寂,原始一樣的荒涼……忽然,不知是從哪兒,緩緩地響起了歌聲,仿佛是從深深的峽穀裏,也像是從天上,“咿喲喲——喲嗬——”聽不清唱的什麼。於是貧瘠的土地上有深褐色的犁跡在走,在伸長;頭的閃光在山背窪裏一落一揚;人的脊背和牛的脊背在血紅的太陽裏蠕動;山風把那斷斷續續的歌聲吹散開在高原上,“咿呀咳——喲喂——”還是聽不清唱些什麼,也雄渾,也纏綿,遼遠而哀壯……
又夢見一群少男少女在高原上走,偶爾有人停下來彎腰撿些什麼,又直起腰來繼續走,又有人彎腰撿起些什麼,大家都停步看一陣,又繼續走,村裏的鍾聲便“當當當”地響起來……
前不久仲偉帶著他四歲的女兒來我家,碰巧金濤也來了,帶著兒子。金濤的兒子三歲多。孩子和孩子一見麵就熟起來,屋裏屋外地跑,尖聲叫,一會兒哭了一個,一會兒又都笑,讓人覺得時光過得太快了點。去插隊的時候我們也還都是孩子,十七歲,有的還不到。後來兩個孩子趴在床上翻我的舊相冊,翻著翻著嚷起來:“這是我爸爸在陝北!”“的(這)是我爸爸帶(在)清平灣!”“叔叔,你怎麼也有這張照片?”女孩子說。男孩子也說:“叔叔,的當道片(這張照片)我們家也有。”“看,黃土高原。”“才不是呢,的(這)是山!”“也是山,也是黃土高原!這些山都是水衝出來的,把挺平挺平的高原衝成這樣的……”
仲偉滿意地看著他的女兒。
男孩子感到自己處於劣勢,一把奪過相冊去:“我爸爸帶(在)那兒它(插)過隊!”
“我爸爸也在那兒插過隊。”畢竟姑娘脾氣好。
“你爸爸旦(幹)嗎它(插)隊?”金濤說他兒子從來不懂什麼叫沒話說,就是有點大舌頭。
小姑娘轉過臉去詢問般地看著她的爸爸。
史鐵生(後排左二)與延川縣關莊火社關家莊大隊的全體男知青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評判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得失功過了。也許,這不是我們這輩人的事。後人會比我們看得清楚(譬如眼前這個小姑娘),會給出一個冷靜的判斷,不像我們,帶了那麼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