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們都燒柴。煤價雖不高,但總要錢買。柴可以自己去山裏砍,隻要有力氣。煤都運到公社,運到縣上,運到郵局、醫院、商店、車站去。“給公家兒的燒去!”老鄉們管掙工資的人叫“公家兒的”,就是公家的兒子。“看給公家為兒夠咋美,消消停停倒把錢掙下。”或者“看那些公家兒的咋著意,燒炭火,吃白饃。”話裏含了怨氣,自然也含了羨慕。所以老鄉們的審美標準也與“公家兒的”有關。新媳婦出嫁,要在花條絨襖外再披一件製服棉襖,要在紅紅綠綠的頭巾上再加一頂黑呢子製帽。小夥子去相親呢?要有一包紙煙,要在上衣兜裏別支鋼筆。這確實是一條唯物主義美學觀的佐證。

“明娃的相好來啦!”聽見娃娃們喊,我們都跑去看。紛紛揚揚的大雪落白了群山,讓人想起那首打油詩: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娃娃們也喊,狗也叫,呐喊山寂靜的小路上下來兩個人,前麵一個黑的,後麵一個紅的。前邊的頭上裹一條白手巾,後邊的戴一條花頭巾加一頂黑呢子帽,下得呐喊山,走過呐喊坪,朝莊裏來了。所謂“呐喊山”“呐喊坪”,就是村子對麵最近的山和坪,在那兒呐喊一聲全村都能聽見,因而得名。黑呢子帽下根本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姑娘,胸脯癟癟的,頭發黃黃的,穿了一身紅條絨,怯怯地跟在一個中年漢子身後走,臂彎裏挎個籃,籃子上蓋塊花布。中年漢子在前邊背起手悠悠地邁著大步。一群嘎娃娃追在那小女子身後,問:“尋明娃了是?”“明娃在哩,等得心焦哩。”“給明娃做婆姨了是?”……小女子紅了臉緊走,忽然返轉身來喊:“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沒嗎!”娃娃們笑嚷著散開。她彎腰去提鞋,籃子上的花布開了,裏麵是蒸的白饃,每個饃上一個紅點。如同北京人串親戚常拿一盒點心。這就是碧蓮,虛歲才十七。

隨隨站在小學校的窯頂上,兩手插在袖筒裏。下雪天,他沒去攔羊。女生們也都站在小學校的窯頂上。

“隨隨,你問下婆姨了沒?”徐悅悅問。女生們都嘻嘻哈哈地笑。隻是跟老鄉們說話時她們才這麼大方。

“問下啦!”隨隨一本正經。

“怎麼沒見過?”莊寧問。

“常來串哩,你們倒沒見著?”

“哪個村兒的?”

隨隨想想:“朱家溝,叫個黑玉英。”

眾人都笑起來。

“笑什麼你們?”

“照照”,一個老婆兒說,“‘黑玉英’串來啦。”

不遠處“哼哼”地晃過來一隻老母豬。

女生們都罵,自然是北京婦女界最傳統的用詞:“流氓!”我們不敢笑。凡女生們參與其中的事,我們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否則她們會以為我們多麼希望理她們。她們也隻當我們不在場。活到三十幾歲回過頭來想,才知道。倘小夥子們不在場,姑娘們也不至於那麼嘰嘰嘎嘎嚷得歡。

“噫,敢是沒錢嘛!”隨隨說,“尋個婆姨,沒有五六百塊不得過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塊。那天疤子又給碧蓮大交了十五塊錢。交夠了數數過門,那兒的規矩。

沒想到所謂“老區”“聖地”竟還是這樣。倒真是“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如果這一家養的女子多,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七個全是兒子,七六四千二百塊。幸虧七個兒子不是同時都長大。徐悅悅為這事去找疤子辯論。“你就不給,看他敢怎麼著!”“噫,不能不給嘛。”“怎麼不能?”“咳呀,你買了人家東西,不給人家錢能行哩?”“你說什麼?這是買東西呀?碧蓮是人!”“人哩嘛,不嘍出六百塊?”“你是不是貧下中農?!”徐悅悅急了,要上綱上線了。疤子全然不怵這一套:“貧農咋啦?咳呀,貧農也出得起六百塊。”

那年明娃來北京治病,我們帶他看了天安門,照了相,又逛了頤和園、動物園、王府井。病卻不能治,大夫說若是早幾年或許還可以做手術,現在隻好吃些藥,多注意保養。明娃媽背著明娃哭了幾場,便不吝惜錢,讓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幾回,吃幾回,買幾件像樣的衣裳。明娃明白母親的心願,便顯出高興的樣子,說清平灣的人有幾個能像他這樣到北京來逛過呢。從北京回去後,明娃媽把攢下治病的錢一回全交給了碧蓮大,不久碧蓮過了門。明娃媽說,不能讓明娃這輩子連婆姨也沒有過。一年後碧蓮給明娃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倒很壯實。這孩子一歲多時,明娃死了,死在山裏,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抬回村裏已經不出氣。明娃媽讓那孩子也戴上孝,抱著去給明娃送葬。碧蓮哭得死去活來,說她才曉得明娃有這麼重的病,哭得眾人都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