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家是全村數得著的窮戶。

隨隨的大是個瞎子。據說他三歲上害了場大病。險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沒死,單是把一雙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沒走出過清平灣,也沒有成親。隨隨是他收養的別人的孩子。窯裏短個女人,日子窮半邊,衣裳要求人縫,穿鞋要買著穿。

他先前是跟著哥哥嫂嫂一搭裏過。他能旋磨,能撚毛線,能擔水劈柴,還能鍘草掙些工分。一把鍘刀,兩個人,一個人入草,一個人掌刀。這瞎子掌刀。誰把草入得太長他也覺得出,笑罵一句:“你狗日的懶鬆!”把鍘刀懸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擔心他會鍘到別人的手。每天去飼養場上鍘半晌草,掙四分,有時候鍘一整天就掙八分,工分全交給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無所求,反倒幫助哥嫂把光景過得強些。有個跳大神的巫婆給他說過:“這瞎子四十五歲上能成家哩。”他笑笑,搖頭,不言傳。是不相信呢?是無所謂呢?還是心想要是那樣敢情好呢?眾人都沒想起問。

常見他一個人半晌半晌地仰著臉,枯癟的眼窩不住地蠕動。他依稀記得山川的模樣。

偏偏在他四十六歲這年,從綏德來了個吹手,提著一把嗩呐,帶個三四歲的男娃。天黑時,吹手領著孩子走到了清平灣,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廟裏。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過了兩天,要不是那個男孩子哭喊,眾人還不曉得呐喊山的小廟裏住著父子倆。眾人來看時,吹手已經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嗩呐和一個孩子,這孩子就是隨隨。瞎子不顧一切地要收養這孩子,求人去給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銷社給稱糖,摟著隨隨不放手。嫂嫂說:“咱再養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堅定:“我個人養。”哥哥說:“你能養得活?”“咋啦倒不能?”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熾烈地爆發,或者也是母性。眾人想起了那個巫婆的話。“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隻晚了一年。”“噫,說周歲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實算命哪有論周歲的。“咳呀!”隨後人們又都記起,那巫婆說的不是“成親”,是“成家”。

瞎子從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隨隨。

他們住在堖畔山後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窯裏。這窯原來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窯洞要低矮得多,也沒有門窗。眾人幫忙在窯口壘起一麵土牆,單是兩扇門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門上邊像柵欄一樣豎幾根椽,算作窗戶。土窯洞裏昏暗暗的,反正他也無所謂。陝北的土窯造價本來十分低廉,除去做門窗要花些錢,黃土山是足夠大,隻要你不斷向縱深挖掘,便可任意擴大自己的居住麵積。

白天他去鍘草,隨隨自己在窯裏。窯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著老羊回來。隨隨蹲在柵欄外,羊羔站在柵欄裏。隨隨拔些青草喂羊羔,羊羔在圈裏又蹦又跳,隨隨在窯前又滾又爬。羊羔羔比隨隨長得快。

瞎子把草鍘得更細、更好,怕丟了這營生。鍘下的草喂大了多少頭牛,鍘草的人靠這營生養活隨隨。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誤一個工,一年下來剛好不用再給人家交糧錢。再有用錢的地方的呢?年複一年總是欠著債。他盼著隨隨長大。隨隨給他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因為隨隨不是管別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裏的人都叫他瞎老漢。大人們這麼叫,娃娃們也這麼叫,語氣中絕無譏嘲,卻是含著親近和尊敬。

“瞎老漢,哪搭兒去?”娃娃們喊。

“哪搭兒也不去。”他說。

“哪搭兒不去你走得可慌慌介?”

“ ,我在這崖畔上望望。”

人們不以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見明眼人看不見的東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麵上有野鴿子在那兒做窩,長著幾株葛針和黃蒿,清平河常年在它腳下流。這高高的黃土崖是清平灣的標誌和象征。遠路回家來的人,翻山越嶺,山轉路回,忽然眼前一亮,遠遠地先看見那麵土崖。離家去謀生的人,沿著川道走出幾裏遠,回頭還望見這土崖,望見親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

他哥哥就在大路喲子邊,

幹妹子就在崖畔上喲嗬站。

或者:

走一回三邊買一回鹽,

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漢能望見什麼。

土崖有時候塌方,依著山勢,越塌越顯得高峻。“轟隆”一聲,幾十噸黃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變黃。瞎老漢每天都爬上崖去,眾人擔心他遲早會鍈下去,卻不知道他靠了什麼神靈指點,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時候他停下來。六十年了,清平灣的每一寸黃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兒,默默地長久地麵對群山。“花腦”蹲在他身旁,也那麼無聲地瞭望。“花腦”是一隻小母狗,渾身黃土色,腦袋上有些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