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哩,瞎老漢?”娃娃們又問。
“什麼也不做。”
“能照見隨隨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隨隨在苦行山梁上。”
隨隨長大了。小時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誰想長大了也攔羊。隨隨十五歲上就攔起隊裏一群羊。攔一群羊掙八分,包工,無論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陣苦,一天就能掙十分。隨隨想早些承擔起做兒子的責任。
“你咋曉得是在苦行山上?”
“這程兒又上了葫蘆峁。”
眾人說,這父子倆有神神給傳話哩。隨隨投錯了胎,隨隨當根兒就是瞎老漢的兒哩。老天爺不曉咋介鬧混亂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個甚?咋差那吹手把隨隨送了來。
苦行山和葫蘆峁離村裏少說有五六裏遠,瞎老漢卻說他聽見了隨隨的吆羊聲和歌聲。
“這程兒隨隨又到了哪搭兒?”
“往窯裏回啦。”
山背窪裏的陰影爬高了,夕陽把群山的峰頂都染紅。
娃娃們都回家了。瞎老漢還坐在崖畔上。
野鴿子也歸巢了,在他腳下飛,“咕咕”地叫。
村裏便處處升起晚炊的薄煙。
忽然“花腦”興奮地叫起來。順著落日最後的餘光,呐喊山後隱隱傳過來山歌:
不來喲就說你不來的話,
省得一個藍花花常等下。
你要來喲你早早些兒來,
來遲了藍花花門不開。
這是陝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會唱。藍花花是個膽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漢便又想起隨隨到了該尋婆姨的年紀,可窯裏沒有錢。他近兩年常為這事心焦。
梳頭中間親了個口,
你要什麼哥哥也有。
不愛你東來不愛你西,
單愛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綿羊,從呐喊溝裏轉出來,“咩咩”地叫,有的嗓音低沉喑啞,有的高亢嬌嫩,像是散了什麼集會。隨隨出現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揮起羊鏟喊一聲:“花腦兒——來!”那隻狗又躥又跳下了土崖,搖著尾巴迎過河去。
瞎老漢站起身,往窯裏回,心裏依然盤算著錢的事。隨隨大了,光景本該好過了,可他卻老了。他近幾年身上總是難活,不是這搭兒就是那搭兒,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勢了。胃裏準也是有了病,在飼養場上鍘著草,常就吐下一攤攤酸水,夜裏心口疼得一滿睡不成,隨隨拉上架子車送他到公社、縣上都去過,鬧糟蹋了錢,不頂事。
羊都進了圈,天完全黑了。隨隨回到窯裏,瞎老漢已經做熟了飯。天天是這樣,隨隨“一五一十”地把羊放進圈去的時候,還聽見自家窯裏“呼嗒呼嗒”的風箱響,進得窯來瞎老漢正把飯菜擺上炕。因為這飯菜太簡單——半瓦盆豆錢飯,抓上一把鹽,再有一小缽辣子。隨隨點上燈,小油燈隻照亮半個炕。父子倆盤腿炕上坐,喝著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錢飯,“唏溜唏溜”地響。
這會兒清平灣家家戶戶都是這響亮的“唏溜”聲。那些年人們已經忘記了晚上也可以吃幹糧。
“大,叫你做些白麵嘛。”
“想吃白麵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兒黑地又鬧得睡不成。”
豆錢飯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軋扁,然後兌上充足的水,熬成粥。也叫錢錢飯。因為黑豆軋扁了樣子像錢吧?人缺什麼想什麼,什麼都不缺的就寫一條“艱苦奮鬥”的字幅掛在客廳裏。
“夜來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兒沒?”
“好些兒。”
“玄謊哩,我聽著你又吃止痛片。”
其實這藥對胃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可這是老鄉們的“萬應靈丹”,不管什麼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則便宜,二則累了一天渾身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無論什麼病也就仿佛見輕。
“再不好,秋後賣些糧上延安去。”
“冬裏餓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兒。”
“幾時給你問下婆姨,幾時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說到這兒沒了話。響亮的“唏溜”聲。勺子刮得瓦盆底響。燈花“嗞嗞剝剝”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