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想起後晌在苦行山梁上遇見英娥的事。苦行山離沙家溝不遠了,山那邊就是沙家溝的地界。那程兒隨隨正攀在半崖上砍柴,聽見有人喊:“誰的羊!吃上禾兆黍啦!”黍就是高粱。隨隨循聲望去,見山窪窪裏走上來個女子,穿的嶄新的一雙紅條絨鞋。是英娥。隨隨認得英娥,英娥認不得隨隨。她常來清平灣串親戚,是劉誌高家婆姨的妹妹。劉誌高家婆姨,被認為是全村年輕婆姨當中最漂亮最能幹的一個。英娥更俊,腿長,身上很豐滿,又不像她姐姐那麼太顯得壯。英娥又喊:“攔羊的死到哪去啦!”隨隨生性嘎,便唱:“你媽打你不成才,露水水地裏穿紅鞋。”
英娥氣了,罵開:“哪莊裏的個黑皮,羊吃了人家的禾兆黍,還逞什麼哩!”
隨隨裝作沒聽見,又唱:“你穿紅鞋坡坡兒上站,把我們年輕人心攪亂。”
“噫,看把你能的!這號酸曲兒誰解不開?”
隨隨再唱:“我穿紅鞋我好看,與你們旁人球相幹。”
英娥咯咯地笑開了:“沒眉臉!”
“哪搭兒去?”隨隨問。
“你管!”英娥又板起臉。
隨隨吆喝了幾聲羊,返轉身去砍柴。英娥仰著臉看隨隨。
“你是哪莊裏的?”英娥問。
“你管!”
“誰管你咧!”英娥說,卻不動,依舊仰了臉望隨隨。
“不說我也曉得哩,敢是馬家坪看王康兒去。”
英娥騰地紅了臉,但立刻又現出怒氣:“誰去!看他哩,看個鬼!”
“那你這程兒哪去?”
“在這窪窪裏尋菜哩嘛。”
“尋菜哩?‘六月裏黃瓜下了架。巧口口說下哄人的話。’”
隨隨又唱。
“誰哄你!”英娥把臂彎裏的籃子舉給隨隨看,裏麵果然是些苦苦菜。
王康兒隨隨認得,那人實在是長得醜。隨隨記得聽劉誌高說過,英娥不情願那門親事。隨隨也覺得王康兒實在配不上英娥。不知為什麼隨隨卻說:
“王康兒給你捎話來,想你想得難活下了。”
“爬遠!”
“大青石上臥白雲,難活不過人想人……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
“爬球遠遠的!”英娥一扭身下了山坡。
隨隨納罕:英娥的聲音裏怎麼會帶了哭腔。他獨自想了一陣,似乎有些覺悟。
這一夜隨隨睡得很遲。
“花腦”臥在窯前,不住地聳聳鼻子,空氣裏似乎有什麼誘人的氣味。
千山萬壑都浸在月光裏,像一張寬大無比的牛皮紙揉皺了,又鋪展開。寂靜的星辰挨著寂靜的峰巒。
清平河水夜裏也不停歇,在月光下趕著路程。
老綿羊半夜裏咳嗽,聲音就像人。
窗紙上有個窟窿,正看見一個又圓又遠的月亮。隨隨又想到窯裏沒有錢,又想到他大的病要趕緊治,而像英娥那麼好的婆姨,沒有一千塊錢就怕問不下。
“花腦”仰天長吠幾聲,那聲音顫顫的有些古怪……
第二天隨隨早早起身去攔羊,心裏慌慌的又上了苦行山。英娥已經在那山窪裏,依舊穿了那雙耀眼的紅條絨鞋。“我曉得你是哪莊裏的了!”“你比你姐姐還能!”這一天兩個人再沒說旁的話,都感到對方熾熱的目光。
第三天兩個人又都來,一個攔羊,一個尋菜。
白格生生臉臉太陽曬,
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
白布衫衫綴飄帶,
人好心好脾氣壞。
第四天……第十天,兩個人還都來。
洋芋開花土裏埋,
半崖上招手半崖上來。
打碗碗花就地開,
有什麼心事慢慢來。
以後兩個人便常見麵,在苦行山,在葫蘆峁,在隨隨攔羊的每條小路上。隨隨攔羊淨往沙家溝近處走。
一對對山羊串串走,
誰和我相好手拖手。
人人呀都說咱們兩個好,
阿彌陀佛天知道。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蛋,
誰不知道妹子沒好漢。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窩,
誰不知道哥哥沒老婆。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妹子雖好是人家的人。
蛤蟆口灶火燒幹柴,
越燒越熱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