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2)

好了,我的想象過於浪漫了。事實上也許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這樣。事實上我們到了清平灣的時候,隨隨和英娥的羅曼史已告結束。我的想象是根據了村裏的傳說和陝北動人的情歌。

去年回陝北去,一路上我這想象逐漸清晰,便講給同行的六個人聽。大家都被這情歌打動,有老婆的想起了老婆,沒有老婆的便說應該趕緊找了,不然日子有點難熬。那位“太行山人士”也說這歌詞歌曲實在作得太好,然後又不失時機地講起他的太行山,希望他認識的那女孩不要有英娥似的命運。他已料到英娥和隨隨的事不會成。

但無論如何那是清平灣曆史上有數的幾樁自由戀愛之一,而且確實極富浪漫色彩。人說,“砍柴時見二人在苦行山窪裏走哩。”“見隨隨把英娥捉起親口哩。”“英娥睡倒在隨隨懷裏,咋才叫羊把沙家溝的禾兆黍鬧糟蹋啦。”隨隨是在攔羊時與英娥建立和發展了愛情,這一點確鑿無疑。

一九六七年冬裏英娥嫁到了馬家坪。王康兒是個老實人,心裏明白英娥看不下他,便連話也很少敢跟英娥說,一個人不吭不哈地受苦、做飯、喂豬,有了錢給英娥買衣裳。英娥不穿他買的衣裳,也不給做飯,也不讓他跟她一塊睡。英娥還是常往隨隨攔羊的路上跑。於是英娥娘家的人就跑到隨隨窯前來罵,把瞎老漢也捎上,說:“叫你跟你大一樣把眼窩瞎了!”隨隨急了,抄起老跑出去,說:“你狗日的罵誰哩?誰的事說誰的事!”眾人把雙方拉開。王康兒家的人告到了公社,公社裏來人把隨隨叫去整治了一頓。英娥聽說了便要尋死。據說水銀吃了能死人,據說鏡子背後塗的就是水銀,英娥就刮了鏡子背後的“水銀”吃,不頂事。她以為那層紅的塗料就是水銀。她又把鏡子摔了,用碎玻璃割脖子,被眾人發現拽住。隨隨也想過死,但又想到撂下瞎老漢誰管?這些都是我們到清平灣之前的事。我們來之後,風波全已平息。隻是聽說英娥結婚兩年還是沒有懷娃娃。第三年還是沒有。第四年生了一個兒子,第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子。眾人說這下沒麻搭。

我在清平灣的幾年中,沒聽隨隨說過半句這往事。他還是窮得問不下婆姨,卻似乎也不急。別人問他,他就隨機說些嘎話,大家一笑。

瞎老漢卻心焦。他還是總到那土崖上去,和那條狗在一塊,從太陽偏西望到暮色蒼茫,望得隨隨攔羊回來。隨隨不再唱山歌。山歌差不多都是情歌。瞎老漢草也鍘不了多少了,總是病病歪歪。他一輩子不知道婆姨的味兒,心想不能再拖累得隨隨也娶不上婆姨。

那時李卓幹起了赤腳醫生,靠一本《農村醫療手冊》,自己買了聽診器、注射器,開始給老鄉們開藥,打針,紮針灸。李卓傻大膽,真幹起來也心細,又買了麻藥和手術刀,給村裏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做了包皮切除術,竟很成功。那確是急用先學,上午抱著書看幾遍,把器械都消了毒(無非是一把刀兩把鑷子),下午就去做,手術的時候書翻開在旁邊,不時再看幾眼。老鄉說,“要看書哩嘛,不看書能治好個病?”絕對相信他的手藝,相信他不時看看書是必要的。我也跟李卓一起去給人打過針,把針使勁往人家屁股上一戳,沒進去,針頭彎了,李卓就忙說:“這針頭不行,換一個。”老鄉們就相信那全不是因為我的手藝不濟。李卓的醫道於是日漸高超了。瞎老漢的病卻難治。李卓再膽大,那時也還不敢做胃潰瘍的手術。上延安去治就又要借錢,瞎老漢說死不去。“不頂事了,再不要瞎糟蹋了錢。”他說。“我死了你就好好介打上兩眼窯。”瞎老漢跟隨隨說,“我死了你就結婚下婆姨好好介過。”隨隨就急得喊:“多會兒死咧,咱倆相跟上!”有這話瞎老漢心裏就滿足,於是又想起那個吹手,說:“也常要給你親大上墳哩。把我也埋在前川棗樹灘裏。”隨隨不耐煩聽,出去和“花腦”在窯前坐一會,然後使足了力氣劈柴。

有一天瞎老漢又走上那土崖。看見的人說,他走得緩慢又鎮靜,身後也沒跟著那條狗。瞎老漢往崖畔上走,差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時候人們以為他會像往常那樣停住,可他沒停。那崖幾丈高。“花腦”這時跑來,站在崖上一望,又返身跑開,直往山裏去。眾人驚叫著跑下崖去,見瞎老漢正在河灘上翻身爬起,愣磕磕坐著,渾身是泥,隻在臉上被砂礫劃破一道口子,洇出血來。這事有點讓人難以相信,眾人一時都不敢上前。瞎老漢愣了一會兒,對眾人說:“小鬼兒不接我去哩,還要再拖累隨隨哩。日這小鬼兒的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