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1 / 2)

去年暑假,徐悅悅從美國回來探親,到我家來看我。她穿了一件結構非常簡單的針織衫,一條短褲,戴一副金絲眼鏡,留著披肩發,顯得比十幾年前插隊的時候還年輕。也許是因為那時她們都穿又肥又大的藍製服,顯不出身材的美來。她已經拿下了碩士學位,正在攻讀博士,專業是什麼“細胞免疫”一類,我搞不太清。

“還要學幾年?”

“兩年。或者三年。唉——”

“怎麼‘唉’?”

“就是。唉——”她自己也笑,沉一下,說:“嘿,你負責把你們那夥男生都找來,我負責找女生,咱們清平灣的一塊聚一聚怎麼樣?”

“你請客?”

“當然我請。”

“氣真粗。財大氣粗。”

“唉——”她又笑,聳聳肩,有點美國毛病。“怎麼樣?”

“都找來恐怕辦不到。”

“當然,得在北京的,能找來幾個找幾個。”

“去烤鴨店?”

“不如就在家裏。買些熟食回來。可以好好聊一聊。吃扁食怎麼樣?嘿!吃扁食!”

“那就便宜了你。”

“咱們可以把餡弄得好些。為的是大家一塊邊包邊聊有氣氛。”

“在誰家?”

“當然在你家。你這腿有什麼變化沒有?”

“很穩定,雷打不動。”

“我在美國問了不少大夫,也都說這種病……”她搖搖頭,“不過你的精神狀態真好。”

“沒辦法。沒辦法的事太多。”

“真是真是。真對。唉——”

“怎麼回事你?”

她勉強笑笑,又勉強笑笑:“也許正像你所說,沒辦法的事太多。”

史鐵生(右一)在延安的窯洞裏讀書

“就下星期日?”

“什麼?噢,行。”

男生來了六個。女生來了三個,莊寧、沈夢蘋和徐悅悅。徐悅悅又把她在美國的生活介紹一遍。她自己住一套房子,一間臥室,一間客廳兼書房,廁所、廚房、洗澡間都有。住處周圍的環境很美,處處是草坪,小樹林,白色和紅色的小樓房,幽靜的小路。春夏一片綠色環繞,秋天色彩斑斕,天發亮時各種鳥兒就叫起來。吃的東西非常便宜(隻要你別老去下館子,那可受不了),一個大冰箱裝滿了雞、肉、蛋、菜、水果、飲料和魚,夠吃一星期;花一點時間自己做做飯,吃得很好。過節時請幾個朋友來,施展一下中國的烹調技術(藝術,我說),把那些美國人都驚倒。

“你已經把我驚倒了。”仲偉說。

“嗯?”

“房子!你知道我現在住幾平米?三口人,十平米,其中四平米漏雨。”

她說她本也想買一輛舊汽車,可她不敢開得太快,那樣在高速公路上開就要被罰款,所以沒買。她總搭她的美國老師的車,車開起來飛一樣。她到她美國老師的家鄉去玩過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邊,還是在密蘇裏河邊,我又沒記清),總之是鄉下,是牧場(還是農場?我這記性真不行)。她在那兒住了一星期。她老師的父親經營著牧場(或農場),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忙於各種運動,譬如為殘疾兒童募捐,為一些其他國家的難民募捐,或者去遊行,抗議核軍備競賽什麼的。她在那兒學會了騎馬,在一望無際的牧場上跑。太陽出來時,霧氣漸漸退散,露水依然閃光,牛叫,羊叫……

“你們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麼。”

“清平灣。”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