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1 / 1)

後半夜雪停了。聽說六十裏外的義合通了車,人們都決定步行到義合去。我們想,也隻有這辦法。行李成了麻煩,六十裏雪路,空手走尚且不知會不會累死。附近的老鄉早看下了這個賺錢的機會,扛著扁擔的、拉著架子車的,都來攬營生。這段路大約常出毛病。

你伸一隻手,我伸一隻手,在老羊皮襖底下互相摸指頭,名之曰“掐碼”。陝北人做買賣都這樣。你出三個指頭,意思是,你認為這事得給三塊錢;我少出一個,意思是,這麼幾步路兩塊錢足夠了。都不明說,怕讓圍觀的人撿了便宜,也怕讓哪個冤大頭漏了網。

白色的群山越來越清楚了。從夜裏走到天亮。到處是趕路的知識青年,都累得疲憊不堪。還有擔著行李或拉著行李的老鄉。猛看去,如同逃避戰亂的流民。

“歇會兒嘿!歇會兒再走嘿!”認識不認識的,都打招呼。

“別歇啦!天都亮啦!”大家走著一條路。

太陽出來了,路開始變得泥濘。但是太陽出來了,天不再那麼黑了,也不再那麼冷。太陽從白皚皚的山頂上,把光亮撒開。

給我們拉行李的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大下巴,一臉胡茬。十個人的行李加起來得四五百斤,他一個人拉著,靠一輛破車。他隻要了五塊錢,卻相信自己占了大便宜。上坡時我們幫著推一把,倒讓他很不安,一個勁跟我們說他窯裏的病著,意在說明他是多麼需要這五塊錢。

“車是生產隊的,還要給隊裏交半塊錢咧。”

*的姐姐掏出燒餅來給他。

他臉上煥發出光彩,兩隻粗手在腿側反複搓擦:“能行哩?”

“咋,操心吃。”她的陝北話學得漂亮。

他轉眼間吃了六個,又咬一個在嘴上,便拉起車來又走。

金濤在後邊喊我,讓我等等他。

“你猜*他爸爸是誰?”金濤在我耳邊說,又是滿臉神秘。

“誰?”

他說了一個嚇人的名字。

“又他媽牛。”

“牛是孫子,嘿,牛是孫子。給咱們送燒餅的那個女的跟我說的。”

“那他怎麼姓王?”

“他改姓他媽的姓了,他媽姓王。”

“我早看出他們家裏有事兒。”

“我也是。”

“要不他這麼小幹嗎來插隊。”

“後來他媽也失蹤了。”

“失蹤了?”

“不知道給弄到哪兒去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家準有事兒。”

“噓——輕點兒。她們就在後頭呢。”

當時我們急著趕路,怕誤了義合的班車。

幾年後聽說*的父親又恢複了工作。後來又聽說他上了大學。前兩年我遇見過一回*的姐姐,在美術館,我認出她來,她認不出我了。“忘了那年回陝北,咱們一塊蹲車站了?”“哎喲!是你呀。”她又看了我一會兒,似乎還有懷疑,“你的腿怎麼啦?”“*現在在哪兒?”我問。“在國外。哦,使館裏。哦,當翻譯。你這腿是怎麼啦?”我稍微解釋一下,又問起另外兩個女的。“一個在當大夫,另一個……你不知道?死了。死了八年了。”我們在美術館的遊廊裏坐了一會兒,說些往事,說著高原上的那條雪路。我心裏似乎惴惴的,有個問題。“怎麼死的?”不對,不是這個問題。“打窯時塌死的。她硬要進去掏土,窯塌了……”“是哪個?她們倆,是哪個?”“靳秀芳。”“哪個是靳秀芳?那個挺漂亮的?”對了,是這個問題。“秀芳可不漂亮。”她說,望著街上往來的人流。我竟然鬆了口氣,天!就因為她長得醜?“夏天死的,運不回來,隻好埋在了村後的山坡上。”我想著那個風雪之夜,那個小車站,靳秀芳給我們送燒餅來,放下就趕緊跑了,還紅了臉。她已經死了,埋在了黃土高原上。她隻不過長得不太好看,其實根本算不上醜。

1984年4月,史鐵生回陝北“清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