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那時陝北生活的艱辛,後人有可能認為是造謠。“糠菜半年糧”已經靠近了夢想,把菜去掉換一個湯字才是實情。“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呢,就怕真的掰開倒全要作廢,所以才不實行。怎樣算一個家呢?一眼窯,進門一條炕,炕頭連著鍋台,對麵一張條案,條案上放兩隻木箱和幾個瓦罐,窯掌裏架起一隻存糧的囤,便是全部家當。怎樣養活一個家呢?男人頂著月亮到山裏去,晚上再頂著月亮回來,在青天黃土之間用全部生命去換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糧。民歌裏唱“人憑衣裳馬憑鞍,婆姨們憑的是男子漢”,其實這除了說明糧食的重要之外不說明其他,婆姨們的苦一點不比男人們的輕,白天喂豬、養雞、做飯,夜晚男人們歇在炕頭抽煙,她們要紡線、織布、做衣裳,農活緊了她們也要上山受苦,一家人的用度還是她們半夜裏醒來默默地去盤算。民歌裏唱“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差不多是真的。好在我們那兒離油礦近,從廢棄的油井邊掏一點黑黑的原油拿回家點燈,又能省下幾個錢。民歌唱“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說是誇張嗎?那是因為其時其地的牛馬們苦更重,要是換了草原上的牛馬,就不好說誰誇張了誰。豬是一家人全年花銷的指望,寧可人餓著不能餓了它們,寧可人瘦下去也得把它們養肥,然後賣成錢,買鹽,買針線、農具、染布的顏料、娃娃上學要用的書和筆,餘下的逐年積累,待娃娃長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時候去派用場。唯獨狗可以忽視,所以全村再難找到一頭有能力與狼搏鬥的狗了。然而,狗仍是最能讓人得到溫暖的動物,它們餓得昏昏的也還是看重情誼,這自然是值得頌揚的;但它們要是餓緊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性自輕自賤的目光吧——含滿了慚愧和自責,這就未必還是好品質。我徹底厭惡“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理論。人不是一輩子為了當兒子(或者孫子)的,此其一;人在數十萬年前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動物,此其二;第三,人若不嫌母醜母親就永遠醜下去,要是不嫌家貧鬧革命原本是為了什麼呢?找遍陝北民歌你找不到“狗不嫌家貧”這樣的詞句,有的都是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難中的別離,煎熬著的深情,大膽到無法無天的愛戀:“三天沒見哥哥麵,大路上行人都問遍。”“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夢也夢不見你回來。”“白格生生蔓菁綠纓纓,大女子養娃娃天生成。”“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陝北出了個劉誌丹,他帶上隊伍上橫山。”“洗了個手來和白麵,三哥哥吃了上前線。”“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所有的希冀都借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黃褐色的高原上順天遊蕩。在山裏受苦時,鄉親們愛聽我們講北京的事,聽得羨慕但不嫉妒,“哎呀——,哎呀——”地讚歎,便望那望不盡的山川溝壑,產生一些憧憬,說:“咱這搭兒啥時也能像了北京似……”接著歎一聲:“不比當年了嘛,人家倒把咱給忘球嘍。”於是繼續掄動起七八斤重的老,唱一聲:“六月裏黃瓜下了架,巧口口那個說下哄人的話。”再唱一聲:“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說是了天上沒靈兒神,刮風了下雨是吼雷兒聲,我問你就知情是不知兒情……”
我們剛去的那年是個風調雨順的豐產年,可是公糧收得狠,前一年鬧災荒欠下的公糧還要補足,結果農民是豐產不豐收,我親眼見村裏幾個最本份的漢子一入冬就帶著全家出門要飯去了。膽大又有心計的人就搞一點“投機倒把”,其實什麼投機倒把,無非是把自家舍不得吃的一點白麵蒸成饃,拿到幾十裏地外的車站去賣個高價,多換些玉米高粱回來,為此要冒坐大獄的危險。有手藝的人就在冬閑時出門耍手藝,木匠、石匠、還有畫匠。我還做過幾天畫匠呢。外頭來的那些畫匠的技藝實在不宜恭維,我便自報奮勇為鄉親們畫木箱。木箱做好,上了大紅的漆,漆幹了在上麵畫些花鳥魚蟲,再寫幾個吉利的字。外來的畫匠畫一對木箱要十幾塊錢,我隻要主人頂我一天工,外加一頓雜麵條條兒。那時候真是饞呀,知青灶上做不成那麼好吃的雜麵條條兒;山裏挖來的小蒜搗爛,再加上一種叫作ce ma(弄不清是哪兩個字)的佐料,實在好吃得很。我的畫技還算可以,真的,不吹牛。老鄉把我畫的木箱擔到集上賣,都賣了好價錢。畫了十幾對不能再畫了。大家都認為,畫一對木箱自家用,算得上是為貧下中農做了好事,但有人把它擔到集上去賺錢就不是社會主義。我便再難吃上那熱熱的香香的雜麵條條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