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回回夢裏回延安——《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代後記(2 / 2)

有位讀者問我,一旦我的生活枯竭了怎麼辦?或者以前積累的素材寫完了怎麼辦?我這樣想:我過去生活著,我能積累起素材,我現在也生活著,我為什麼不能再積累起素材呢?生活著,生活何以會枯竭呢?死了,生活才會枯竭,可那時又不必再寫什麼了。雖然如此,我卻也時時擔心。文思枯竭了的作者並非沒有過,上帝又不單單偏愛誰。但我傾向於認為,文思枯竭的人往往不是因其生活麵窄,而是因為思想跟不上時代,因為抱著些陳規陋習、懶散和遇見到新事而看不慣。我就經常以此自警。不斷地學習是最重要的。否則,即便有廣闊的生活麵也未必能使自己的思想不落伍。勤於學習和思考,卻能使人覺到身邊就有永遠寫不完的東西。我當然希望自己也有廣闊一點的生活麵。視野的開闊無疑於寫作更有利,能起到類似“兼聽則明”的作用。我知道我的局限。我想用盡量地多接觸人來彌補。我寄希望於努力。不知我借以建立信心的基礎有什麼錯誤沒有。退一步說,不幸真活到思想癡呆的一天,也還可以去幹別的,天無絕人之路,何況並非隻有寫小說才算得最好。

還有的讀者在來信中談到“清平灣”的音樂性。我不敢就這個話題多說。假如“清平灣”真有點音樂性,也純粹是蒙的。我的音樂修養極差,差到對著簡譜也唱不出個調兒來。但如果歌詞寫得好,我唱不出來,就念,念著念著也能感動。但那歌詞絕不能是“朋友們,讓我們熱愛生活吧”一類,得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一類。前一種歌,我聽了反而常常沮喪,心想:熱愛生活真是困難到這一步田地了麼?不時常號召一下就再不能使人熱愛生活了麼?不。所以我不愛聽。而聽後一種歌,我總是來不及做什麼邏輯推理,就立刻被那深厚的感情所打動,覺得人間真是美好,苦難歸苦難,深情既在,人類就有力量在這個地球上耕耘。所以,我在寫“清平灣”的時候,耳邊總是飄著那些質樸、真情的陝北民歌,筆下每有與這種旋律不和諧和句子出現,立刻身上就別扭,非刪去不能再往下寫。我真是喜歡陝北民歌。她不指望教導你一頓,她隻是訴說;她從不站在你頭頂上,她總是和你麵對麵、手拉手。她隻希望喚起你對感情的珍重,對家鄉的依戀。剛去陝北插隊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接受些什麼再教育,離開那兒的時候我明白了,鄉親們就是以那些平凡的語言、勞動、身世,教會了我如何跟命運抗爭。現在,一提起中國二字(或祖國二字),我絕想不起北京飯店,而是馬上想起黃土高原。在這宇宙中有一顆星球,這星球上有一片黃色的土地,這土地上有一支人群:老漢、婆姨、後生、女子,拉著手,走,犁尖就像唱針在高原上滑動,響著質樸真情的歌。

我不覺得一說苦難就是悲觀。膽小的人走夜路,一般都喜歡唱高調。我也不覺得編排幾件走運的故事就是樂觀。生活中沒有那麼多走運的事,企望以走運來維持樂觀,終歸會靠不住。不如願以償用背運來錘煉自己的信心。我總記得一個冬天的夜晚,下著雪,幾個外鄉來的吹手坐在窯前的篝火旁,窯門上貼著喜字,他們穿著開花的棉襖,隨意地吹響著嗩呐,也淒婉,也歡樂,祝福著窯裏的一對新人,似乎是在告訴那對新人,世上有苦也有樂,有苦也要往前走,有樂就盡情地樂……雪花飛舞,火光跳躍,自打人類保留了火種,寒冷就不再可怕。我總記得,那是生命的禮讚,那是生活。

我自己遺憾怎麼也不能把“清平灣”寫得恰如其分。換個人寫,肯定能寫得好。我的能力不行。我努力。

一九八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