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回回夢裏回延安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代後記
從小我就熟讀了賀敬之的一句詩:“幾回回夢裏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誰想到,我現在要想回延安,真是隻有靠做夢了。不過,我沒有在夢中摟定過寶塔山,“清平灣”屬延安地區,但離延安城還有一百多裏地。我總是夢見那開闊的天空,黃褐色的高原,血紅色的落日裏飄著悠長的吆牛聲。有一個夢,我做了好幾次: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變成了一頭牛……我知道,假如我的腿沒有癱瘓,我也不會永遠留在“清平灣”;假如我的腿現在好了,我也不會永遠回到“清平灣”去。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矛盾解釋得圓滿。說是寫作者慣有的虛偽吧?但我想念那兒,是真的。而且我發現,很多曾經插過隊的人,也都是真心地想念他們的“清平灣”。
有位讀者問我,為什麼我十年之後才想起寫那段生活?而且至今記得那麼清楚,是不是當時就記錄下了許多素材,預備日後寫小說?不是。其實,我當時去過一次北京動物園,想跟飼養野牛的人說說,能不能想個辦法來改良我們村裏耕牛的品種。我的膽量到此為止,我那時沒想過要當作者。我們那時的插隊,和後來的插隊還不一樣;後來的插隊都更像是去體驗生活,而我們那時真是感到要在農村安排一生的日子了——起碼開始的兩年是這樣。現在想來,這倒使後來的寫作得益匪淺。我相信,體驗生活和生活體驗是兩回事。抱著寫一篇什麼的目的去搜集材料,和於生活中有了許多感想而要寫點什麼,兩者的效果常常相距很遠。從心中流出來的東西可能更好些。
因病回京後,我才第一次做了寫小說的夢。插過隊的人想寫作,大概最先都是想寫插隊,我也沒有等到十年後。我試了好幾次,想寫一個插隊的故事。那時對寫小說的理解就是這樣:寫一個懸念迭起、感人淚下的故事。我編排了很久,設計了正麵人物、反麵人物,安排了諸葛亮式的人物、張飛式的人物。結果均歸失敗。插過隊的人看了,懷疑我是否插過隊;沒插過隊的人看了,隻是從我應該有點事做這一方麵來鼓勵我,卻絲毫不被我的“作品”所感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此效果,感覺跟上吊差不多。幸虧我會找轍,我認為我雖有插隊生活,但不走運——我的插隊生活偏偏不是那種適合於寫作的插隊生活。世界上的生活似乎分兩種,一種是隻能夠過一過的生活、另一種才能寫。寫成小說的希望一時渺茫。可是,那些艱苦而歡樂的插隊生活卻總是縈繞在我心中,和沒有插過隊的朋友說一說,覺得驕傲、興奮;和插過隊的朋友一起回憶回憶,感到親切、快慰。我發現,倒是每每說起那些散碎的往事,所有人都聽得入神、感動;說的人不願意閉嘴,聽的人不願意離去。說到最後,大家都默然,分明都在沉思,雖然並不見得能得出多麼高明的結論。每當這時,我就覺得眼前有一幅雄渾的畫麵在動,心中有一支哀壯的旋律在流。再看自己那些曲折奇異的編排,都近於嚼舌了。這種情況重複了也許有上百次,就過了十年。我才想到,十年磨滅不了的記憶,如果寫下來,讀者或許也不會很快淡忘。十年磨滅不了的記憶,我想其中總會有些值得和讀者一塊來品味、來深思的東西。於是我開始寫,隨想隨寫,仿佛又見到了黃土高原,又見到了“清平灣”的鄉親,見到了我的老黑牛和紅犍牛……隻是不知道最終寫出來能不能算小說。當然,我也不是完全盲目。通過琢磨一些名家的作品(譬如:海明威的、汪曾祺的),慢慢相信,多數人的曆史都是由散碎、平淡的生活組成,硬要編排成個萬轉千回、玲瓏剔透的故事,隻會與多數人疏遠;解解悶兒可以,誰又會由之聯想到自己平淡無奇的經曆呢?誰又會總樂得為他人的巧事而勞神呢?藝術的美感在於聯想,如能使讀者聯想起自己的生活,並以此去補充作品,倒使作者占了便宜。這些說道一點不新,隻是我用了好些年才悟到。
我沒有反對寫故事的意思,因為生活中也有曲折奇異的故事。正像沒有理由反對其他各種流派一樣,因為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事和各種各樣的邏輯。藝術觀點之多,是與生活現象之多成正比的。否則倒不符合曆史唯物主義了。我隻敢反對一種觀點,即把生活分為“適於寫的”和“不適於寫的”兩種的觀點。我的這個膽量實在也是逼出來的。因為我的殘腿取消了我到各處去體驗生活的權利,所以我寧願相信,對於寫作來說,生活是平等的。隻是我寫作的麵無疑要很窄,作品的數量肯定會不多,但如果我不能把所寫的寫得深刻些,那隻能怪罪我的能力,不能怪罪生活的偏心。所有的生活都有深刻的含意。我給自己的寫作留下這一條生路,能力的大小又已注定,非我後悔所能改善的,隻剩了努力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