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悲憫之人
中篇小說
作者:鬼金
鬼金 遼寧本溪人。1974年冬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有小說在《花城》《上海文學》《山花》《青春》《鴨綠江》《星火》《天涯》《青年作家》《文學港》等雜誌發表,有小說入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獲遼寧青年作家獎。遼寧省簽約作家。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
——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
一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俞莉渾身是酸軟的。一步步從樓梯上下來,速度很慢。她隨時都可能摔倒。是的,摔倒。從樓梯上滾下去。盡管外麵的天氣炎熱,像著了火,可是,這樓道裏禁錮著的幾分陰涼,讓她感到愜意。她呼吸著,想盡快讓那陰涼進入到身體裏。那陰涼味道裏混雜著樓道裏的一股黴味,進入到身體裏。那黴味還是很刺鼻,她甚至想到身體可能會因為這黴味而迅速地腐爛。腐爛。這麼想,她嚇了一跳。她想快速逃出這陰暗樓道。它就像是人生中的一個隧道。不光是這股黴味,以前她總是在樓道裏聽到某家洗衣機渦輪轉動的聲音,很詭異的聲音。今天,這聲音竟然消失了。每次關上房門的那一刹那,俞莉都以為以後不會跟這棟樓房有絲毫牽扯。沒有。它隻是陌生,陌生,隨時都可以遺忘的。以前,她這麼想過,但恰恰相反,她無法忘記這棟樓房的那一個房間,還有那個男人。此刻,在這樓道裏,俞莉決心要忘記這一切。她惡毒地詛咒自己,你要忘記,你……你不能再……再來這裏,哪怕是想到這裏,你都是一個婊子樣的女人,你不能再犯賤了……她不知道這樣的詛咒對於自己是否會有效。她想,更多的時候是無效。她就像封閉在黑屋子裏的一個女囚,隻要他一個電話,一個短信,她就會乖乖地就範,來到這裏。她恨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以後不會了,不會了。俞莉輕聲地對自己說。
這時,從樓下上來一個灰白頭發的老女人。她氣喘籲籲,佝僂著腰。她看了俞莉一眼,俞莉差點兒叫出來。老女人竟然是一隻獨眼。獨眼。黑白渾濁的眼球,令人驚悚。俞莉站住,讓開身子,老女人過去。可她獨眼的目光還是在俞莉身上看來看去,像一隻蒼蠅粘著她。來這裏數次,俞莉從來沒有碰見過這個老女人。她蒼老的聲音說,姑娘,王前進的家是住在這裏嗎?俞莉慌張起來,說,我不是這棟樓的,我不知道。老人的表情和那隻獨眼同時蒙上了暗淡的光。老人自言自語,這老了,記性就是不行了,以前我來過的,就是想不起來是哪棟樓了。盡管俞莉同情她,但還是慌張地下樓,耳邊響起噔噔的腳步聲。直到從樓梯口出來,俞莉才長長出了口氣,就像一個落水者,被救出水麵後的一口呼吸。日光熾熱地燃燒著,俞莉感覺又回到了熱的蒸籠之中。她檢查了一下自己,或者說,在故作姿態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俞莉又一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為了讓自己適應這蒸籠般的世界。呼吸過後,俞莉平靜下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緩慢地走著。慢是有原因的。俞莉記得好像誰說過,靈魂是一種慢。她想了想,是誰說的呢?是他。是他。其實,這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下體的疼痛。但她相信,那裏麵絕對沒有靈魂。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靈魂的迷途者。俞莉為了緩解疼痛,讓兩腿分開一些,如果從後麵看,多少有那麼一點兒外八字腿,像一隻鴨子。可是,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外八字腿就外八字腿吧,鴨子就鴨子吧。以前,這樣的時候,俞莉會想到自己是帶著他的靈魂一起離開的。現在,她不那麼想了。她鄙視靈魂。
看到路邊的一個食雜店,俞莉進去買了一根雪糕,奶油的。剛從冰櫃裏拿出來,是那種僵硬的冷。含進嘴裏吮吸的那一刻,全身的熱量都被那冰涼的感覺震懾了。是的,震懾了。身體的溫度像體溫計一樣下降著。看到門口的一把椅子,她多麼想坐上去歇一會兒,但沒有,付了錢,就從裏麵走出來了。店內的風扇呼呼地吹著,鼓脹起她的衣服,就像一個橡膠人……
她在食雜店的門口站了一下,牙齒狠狠地咬了一口雪糕,冰冷和堅硬讓牙齒有些疼。俞莉看著那棟樓的那個窗口,沒有看到他伸出窗口的頭。她失望的目光延伸著,跳躍著,飛升到那個窗口,但她沒有往裏麵看,沒有……收回目光,看到一個胳膊上戴著黑紗的女人從麵前經過。在腦海中,俞莉幻想著那黑紗是戴在自己的胳膊上,她在自悼,同時,也是對他,對他們擁有過的情感悼念……
直到看著那個戴黑紗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俞莉最後望了一眼那個窗口,高懸著,像一張大嘴,對著四周,在呼喊。
走出雲霓小區,門口的保安看了看她,還衝著她點了點頭,習慣性地微笑著。這是很長時間以來,她見到的唯一的笑臉。俞莉以微笑回之。我還是一個會笑的人,她想。那一刻,她真想告訴保安,自己做了什麼。可是,俞莉看到保安目光中勃起的眼神,她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扭身離開。背後仍能感覺到他毛茸茸的目光在跟著蠕動……
俞莉罵了一句,狗屎。
走出很遠,回頭,已看不到那個窗口,隻可以看到雲霓小區的大門。那個保安仍怔怔地站在那裏,像一個木頭人。俞莉黯然神傷。她仍記得那小區大門兩側的牆上是海底世界的浮雕,十幾條不同種類的魚在上麵,遊來遊去,栩栩如生。深藍色的背景是海水,是海水……其中一條凶猛的鯊魚張大著嘴,露出尖銳的牙齒,在捕獲著一條紅色的小魚……小魚驚嚇的表情看上去是那麼逼真……還有海葵、海星、紐帶般的水草……
遠遠望去,整個雲霓小區突然給人一種墓地般的死寂和荒涼。
俞莉的雙腿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一個敲著鑼收破爛的老頭,推著三輪車喊著,破爛的買——破爛的買——
他的車上已經堆滿了飲料瓶、紙盒、報紙、書籍……俞莉甚至還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皮鞋。皮鞋上的反光讓她頭暈了一下。為了緩解頭暈,她閉上了眼睛,一閉上眼睛,就像是關了燈似的,她把這世界關在了黑暗之中……他,還有王渡、李堪楠……他們像一個哀悼的隊伍,在黑暗世界裏,渾身白色孝衣,向更深處,走去,直到俞莉看不清楚。
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後,俞莉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睜開眼睛,幾乎感覺到睫毛之間的劈啪作響,像閃電。仍舊頭暈,世界在她的目光中晃動,傾斜。俞莉伸出手扶住了路邊的電線杆子。盡管看清了上麵都是一些性病廣告,有些髒,她還是扶著,以免自己摔倒。電線杆子下麵,一些鞭炮紅色的碎屑,看上去就像是電線杆子根部滲出的血。
二
俞莉看到一個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差從麵前經過。她盯著看,直到郵差走出很遠,她還在看。她想起很長時間沒跟父親聯係了。上衛校的時候,偶爾還寫過幾封信,後來有了電話,但還是很少打。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母親乳腺癌逝去後,她很少回河塘鎮了。她突然想給父親打一個電話,必須打這個電話,好像不打這個電話自己就會死似的。手機裏父親的名字是:俞清源。而不是爸或者父親的稱呼。這個名字讓她感到陌生。自己與這個俞清源有什麼關係?她撥了號碼,聽到聲音的刹那,她知道就是這個人給了自己生命。那聲音問,小莉嗎?這一聲問候,一下子就打通了彼此的血脈,血脈相連了。俞莉說,爸,是我。俞莉不知道說什麼,拿著手機聽著父親的喘息聲。俞清源說,你還好嗎?城裏待不下去,就回河塘來吧。如果你想開一個診所的話,我可以為你安排。這話以前俞清源就對俞莉說過,她再一次聽到。俞清源說,這麼多年,你衛校畢業後,爸就希望你回來,可你……爸不知道你是對那座城市有什麼牽掛呢,還是對爸爸有什麼意見。你說,爸都會幫你的。俞莉不知道怎麼回答,或者說,她沒有答案。沒有。俞清源說,爸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回來,爸可以到城裏去陪你。俞莉哭了,舉著手機,流淚。她一隻手捂住了手機的聽筒部分,抽泣了一下,止住了哭泣。俞莉說,爸,你的血壓還穩定吧?你要注意了。我沒事,也許我想好了,我就會回去。隻是想你了,就打個電話,我沒事。俞清源說,爸不會給你任何的阻礙,爸給你自由,可你要知道自由在一些情況下也是有底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爸相信你懂。至於這個底線是什麼,爸同樣相信你懂。俞莉說,爸,那我掛了,我還有事。俞清源說,那好,記住要給爸打電話。也許爸真的老了,你不要嫌爸嘮叨就好。俞莉說,不會的。人都會老的。
撂了電話,俞莉的心裏覺得舒服了很多,長長出了一口氣。她還是想好好地哭一場,從心裏,從血液裏,從骨頭裏,狠狠地哭一場。哭到心碎,哭到骨頭發軟,哭到血液冷卻下來。但她不想現在就哭,也不想哭給城裏人看。她要哭給自己看。是的,哭給自己。俞莉找了一棵路邊的樹,在陰影中坐了一會兒。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上去是那麼的陌生、冷漠。她突然想抽煙了,從兜裏摸出來煙盒,捏在手裏,空的,又捏了一下,團成一團,扔到了馬路中央。那蜷成一團的煙盒在馬路中央滾了滾,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動物。正好看到穿著橘紅色衣服的清潔工手裏拎著掃把和撮子經過,把那個蜷縮的煙盒掃進撮子裏。俞莉不好意思,臉熱了一下,低下了頭。那清潔工向俞莉走過來。她整個人都變得緊張起來。清潔工把收集的垃圾倒進俞莉旁邊的垃圾筒內。俞莉一直沒有注意到身邊還有一個垃圾筒。清潔工倒完垃圾,連看都沒看俞莉一眼,漠然地走了。因為消防大廈的遮擋,俞莉撩了一眼,看不到雲霓小區。她的心裏暗了一下,就像一條鯨魚潛伏在黑暗的海底了。
綠色的郵差再一次從她的麵前經過。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感覺。隻看了一眼,就任那綠色消失了。她感到疼痛從她的陰道彌散開來,遍布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一個隱藏在裙子裏的呐喊的嘴,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而是喑啞的。喑啞。日光從樹葉間漏下來,點點滴滴落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是昨天晚上剪短的,特意焗成了紅色,看上去像一團火焰。她對著發廊的鏡子看著,她喜歡這團火焰。回到診所的時候,李姐說,幹什麼?幹什麼?你還想不想在這裏幹了?你焗成這一個雞頭,還不讓病人心髒病發作啊?趕快去漂洗了。她倔強地轉身走出診所的門。李姐追出來喊著,你回來,回來。我不就說了你幾句嗎?她沒有回頭,像一團火焰走進人群中,在人群中奔跑起來。突然,有人喊她,俞莉……俞莉……她才停下來,四處尋找著。是休班的任晶晶拎著購買的衣服,站在路邊。任晶晶問,你怎麼焗了這一頭紅發?李姐同意嗎?你剛才奔跑的樣子,讓我想到了那個電影《羅拉快跑》。俞莉沒有看過這個電影,她想,要回去找來看看。兩個人回到了宿舍。任晶晶陪著她一起看了《羅拉快跑》。兩人睡得很晚。她發短信給他說,我頭頂著火焰把你燃燒,看著你灰燼散落,我掬著你的一抔塵土,在塵世顫抖……他回信說,什麼啊?你也可以當一個詩人了。哈哈。她撒嬌說,都是你影響的。你那些書對我的影響。我要你。他說,那明天來吧。他深夜裏想起她的短信,竟然感覺到了恐懼。但他沒有多想。
看完電影,俞莉洗了澡,失眠了。等睡著的時候,又是夢。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兩個人去動物園看大象,可是,籠子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能聞到大象糞便的味道。有人說,大象死了。她在籠子前心裏酸酸的,難受。後來,他帶著她,在動物園裏看了老虎、熊、狼、長頸鹿、駱駝等。可她都沒有了心情,高興不起來。心情像落進水中的一片紙,拿出來的時候,褶褶皺皺的。兩個人躺在動物園的草地上。兩個戴麵具的人圍了過來……他不見了。他說,我去一趟廁所。他再沒有回來。兩個麵具人走進了樹林之中。幽暗。一個麵具人邀請她做愛。他們做了。另一個麵具人在第一個麵具人結束後,沒有得到她的允許,就直接進入到她的身體裏。開始,她反抗,可是,隨著那麵具人動了幾下,她感覺到了第一個麵具人所沒有的力量和尖銳。幽暗的樹林。她的身體在第二個麵具人的抽動中沸騰了,她肆無忌憚地呻吟起來。更換體位的時候,她看到了他。他隱藏在一棵樹的後麵窺看著。他的懷裏抱著一隻猴子,銀色的鏈子綁在猴子的脖頸上。那猴子躍躍欲試,想跑過來。他勒緊手裏的鏈子。那高潮來臨,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了。兩個麵具人摘下麵具,喊他過來。兩個麵具人一個是王渡,另一個是李堪楠。盡管快感還在身體裏蕩漾著,可是,她恨他,恨。她氣哼哼地離開他們,一個人離開了動物園。在門口,她看到了動物園以前的一個巨幅的廣告,一群大象在幹旱的草原上奔跑,塵土飛揚……
夢醒了。俞莉哭了。聽見任晶晶熟睡的呼嚕聲,她想叫任晶晶起來陪自己說說話,看任晶晶睡得那個香,就算了。她一個人拿著煙,來到了陽台上,點了一支,慢慢地吸著,看著天空中那些群星閃爍。整個人變得寥落,在那個陽台上,在那個籠罩著她的宇宙之中。從認識他,到現在,兩年了。她第一次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像電影結束時一樣,職員表閃爍的是他們的名字,然後是劇終……他的名字出現在片頭,是導演。她想。劇終。她告誡自己。她把抽了一半的煙扔下樓去,看著紅色的煙頭在墜落的過程中,慢慢熄滅。她甚至詭異地聽到煙蒂掉在十樓以下的地麵上,發出“啪”的一聲。她一個人站在陽台上,對著星空發呆。後來,她蜷縮著,在陽台上的一把椅子上,睡著了。一種懸空的睡夢中,她慢慢上升,上升,是獨自上升,翻轉著,來到了天空上,變成了一個人形的天體,隨著那些天體一起懸浮著,轉動著,摩擦著,碰撞著,分裂著……
城市喧囂的聲音,它們刺耳,尖叫著,從耳朵進入瓦解著她的五髒六腑、她的血液、她的骨頭……
她已經沒有了力量。她筋疲力盡,從皮包裏找出一麵鏡子,看見自己臉色蒼白,像一個病人。也許真的就是一個病人。她想。把鏡子放回到皮包裏的時候,看到那個小開本的《南方高速公路》,是他的藏書,是那次去卡爾裏海的火車上,他放到她這裏的。她看了,還沒有看完。本來想還回去的,忘了。但她想,會還給他的,但是,要以另一種方式了。
三
俞莉在網上跟三個男人結過婚。第一個是王渡。第二個是李堪楠。最後一個是他。而且是在她跟前兩個人都沒離婚的情況下,又跟他結婚了。離婚是後來的事情,是他們三個見麵後。她覺得自己真正愛的人是他,才決定跟前兩個人離婚。她在人民醫院實習,夜班,一個病房裏竟然死了三個人。同事們都嚇壞了,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看著死者被一個個推走,剩下的一個病人鬧著要轉房,他不敢住在這個病房裏了。他要挾說,要是讓我繼續住這個病房的話,那麼你們就會看到我跟他們一樣,躺著出去。俞莉沒有害怕,還替死去的病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同事說,你的膽真大。俞莉笑笑,沒說什麼。聯係了一下,給那個病人調到了另一個病房。忙完後,同事們都因為害怕,沒敢睡覺。倒是俞莉坐在椅子上,呼呼地睡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護士長說,做護士就應該這樣的。下班後,本來俞莉約好了王渡、李堪楠,還有他在嘉禾咖啡館見麵。7號桌。她以前來過,知道7號桌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從裏麵可以看到窗外的風景。從外麵同樣可以看到7號桌的一舉一動。她想,三個陌生的男人遇到一起會發生什麼?她不知道。總覺得有些惡作劇的味道了。她喜歡。王渡和李堪楠她都見過,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對於她,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沒什麼感覺。她不知道他的出現是否會延續這種審美的疲勞。但從網上的交流,她怦然心動了,可以為他玉碎,可以為他瓦全了。她甚至臉紅地好奇他的性能力。這麼想,身體有了微妙的反應,仿佛他就在空氣之中,她整個人都躍躍欲試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能怎麼的?隻能是無恥了。她這樣自嘲著。對他都這樣了,為什麼不單獨約會?她還是想比較一下。虛擬的世界裏,陌生感帶來的新鮮,也許到了現實世界之中,一切都灰飛了,煙滅了,不是那麼回事了。她狡黠地笑了笑。從醫院出來都坐上出租車了,沒想到表姐來電話說路過這座城市,要看看她。在火車站。表姐是一個記者,去西藏旅遊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僧人。那個僧人為了她還俗了,跟她到塔城一起生活。表姐仍在報社工作,而那個僧人在家裏開了一個淘寶店,手工製作一些掛飾什麼的,因為有西藏的風味,收入不錯。在表姐的QQ空間裏,俞莉看到過表姐夫的照片,那叫一個帥,看上去是那麼的安靜,眼睛深處猶如藏著兩眼泉水。她揶揄表姐說,你的魅力很大,連已經出家的僧人都為你還俗了。表姐在網上就笑。俞莉說,色也是空,空也是色。你這個色就是他的空。你也許就是他的修行。表姐說,你這個丫頭什麼時候學得深刻了?但我喜歡你這個說法,他也是這麼說的。你丫頭也老大不小了,有男朋友了吧?俞莉說,我看上表姐夫了。表姐說,好啊,我可以讓給你。俞莉笑,好呀好呀。這些都是玩笑話。這次,表姐意外經過望城,還有那個僧人表姐夫,怎麼都要見一見的。至於那三個“丈夫”,讓他們等著,也考驗一下他們對自己這個“妻子”的耐心。在出租車上,先是李堪楠打來電話問,你怎麼還不來?你在哪?俞莉說,馬上就到。接著是王渡,問同樣的問題。俞莉也同樣回答。她等待他的電話的時候,卻是失望的。這讓她的心裏空蕩蕩地寥落著,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洞。出租車到了火車站,表姐還沒有到。她在車站旁邊的肯德基要了杯咖啡慢慢地喝著,心情卻極端複雜。她心裏的那個黑洞擴大著,延展著,仿佛整個肯德基店內都暗淡下來。她的手指在杯子上有節奏地敲打著,發出咚咚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節奏亂了。她看了看手機,放下,又拿起,給表姐發了一個短信:“我在車站旁邊的肯德基等你和你的僧人。”“你和你的僧人”,這是她喜歡的一種稱呼方式。她猶豫了一會兒,想給他發一個短信或者打一個電話,咬咬牙,還是算了。她來到門外吸了支煙,又回到店內。王渡來電話說,你磨蹭什麼呢?改天見。李堪楠短信說,我走了。對了,他來了,我們三個交流了一下,他是一個安靜的人,看上去有些清高、孤傲。她心裏一驚,幾乎要化了。沒有回李堪楠的話。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正在修建中的火車站。一座巨大的鍾高高地吊起來,懸置於半空之中,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慢慢地落在基座上。鍾罩內的時針和分針重疊在12這個數字上。她搞不懂是中午還是午夜。她更願意相信是午夜,是零點。是一個起始。隻有午夜,這座城市歸於寂靜,人們安眠,仿佛回到世界的本初。
一個僧人進入俞莉的視野。他是那麼顯眼,光頭、個子高高的,一身猩紅色的僧衣,下麵是一條休閑褲,腳上蹬著休閑的皮鞋。女人挽著僧人的胳膊。女人穿著一身民族風格的長裙,披著長發,看上去飄逸、雅致,透著一股特殊的純淨的氣息,就像是來自世外桃源的土著居民。再低頭看一下自己,俗氣得不得了,俞莉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女人挽著僧人向肯德基裏看了看,眼睛一亮,看到了俞莉,向她擺了擺手。俞莉也擺了擺手,招呼他們進來。落座後,表姐介紹僧人,你表姐夫。僧人雙手合十,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你好。俞莉認真打量著僧人,濃眉大眼,那眼睛是那麼清澈,就好像從來都沒被汙染過的山泉水。還有那鼻子耳朵嘴是那麼端正,真的有些像壁畫上的佛像。俞莉看走神了幾秒鍾之後,突然醒過神來,問,你們吃點什麼?表姐說,我們在火車上吃過了。表姐看上去比以前漂亮多了,也更有氣質了。一種安靜純淨的氣息從他們的身上散發出來,讓周圍的世界和人群顯得自慚形穢。這個世界是喧囂的,嘈雜的,甚至是汙穢的。看著他們,再看看周圍的人群,俞莉想到他在網上說過的一本小說的名字《人性的汙穢》。僧人是那麼安靜地坐在那裏,兩姐妹說著話。無非是家裏的一些事情,彼此的親人。其實,除了親人這一根紐帶,兩個人之間是沒有共同話題的。僧人拿出一本書看著。他們在一起大概待了半個小時,表姐決定走了,還把一套跟自己身上一樣的服飾送給俞莉做禮物。這時候的俞莉還是長發。她迫不及待地說,我要穿上。表姐說,好。俞莉去了衛生間換上了那身衣服,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那些本來赤裸的、淫邪的目光一下子收斂了很多。變成一種欣賞的目光。是看風景的目光。需要一種閑情,才能看出美來。表姐也表示驚訝說,你看你,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其實,一個人簡單簡樸地活著是一種幸福。俞莉聽到這句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僧人看著她,讚許地點了點頭。臨別的時候,俞莉問表姐,你皈依了嗎?表姐說,是的。皈依讓我找到了我的方向。送走了表姐和她的僧人男友,俞莉還是受到了觸動,她看到了另一種活著的存在方式。它不同於當下的那種躁動、蠻橫、麻木、冷漠、戾氣的世界。再想想這些年的自己,渾渾噩噩,自甘墮落,在網絡虛擬的世界裏找尋慰藉,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靈魂,拚命地在肉體的彼此切割中,尋找肉體的狂歡。隻是狂歡。他說過,肉身和靈魂是彼此相依相偎的。它們不可以分離,任何一方的失重,都會墮入生命的誤區。俞莉那時候還不能理解他的話,隻是覺得有些高深,裝逼了,是他的說辭,是他給自己想跟她做愛尋找的借口。她混跡網絡多年,看到了太多的獵人。有多少女孩子和女人抵擋不住語言的誘惑,紛紛獻出了自己的貞操和身體。也許,他也是這樣一個獵人。這麼想的時候,俞莉表示了厭惡。但那份神秘感還是吸引了她。她要見他一麵,看看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禽獸還是別的什麼。是的,要看看他的畫皮。王渡和李堪楠已經讓她感到惡心了。這麼想,俞莉連自己都有些厭惡了,曾經與他們狼狽為奸。她自我安慰著說,也許這就是成長,在成長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彼岸。她笑了,笑自己怎麼突然就變得深邃了。
表姐臨走的時候,送了一張名片,上麵有僧人淘寶店的網址。在名片的背麵印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最重要的財產是心靈而非物質。如果我們的生命,在心靈層麵是完整而健康的,那麼其餘的一切,就無足輕重了。
——宗薩欽哲仁波切
俞莉敬畏地念著這句話,把名片收好。
這時候,俞莉才想起來,自己是約了他在嘉禾咖啡館見麵的。一看時間都十點多了,他會在那裏等她嗎?俞莉沒有著急,坐公共汽車,想在嘉禾咖啡館那站下車。沒想到在車上睡著了,畢竟上了一個夜班,雖然睡了一會兒,可是,那三個突然逝去的病人還是把她折騰得夠嗆。一個猥瑣男坐在她的身邊,把她驚醒了,她看了看外麵,馬上就到站了。那猥瑣男上下打量著俞莉。俞莉從座位上起來,提前到車門口等著下車。猥瑣男竟然也站了起來,來到她的身邊,她能聽到猥瑣男緊張的呼吸,還感覺到猥瑣男蒼蠅般的目光發出嗡嗡的聲音,圍繞著自己。她下意識一隻手抓著車上的吊環,一隻手抱住了胸前兩個柔軟的兔子般的乳房。衣服裏麵已經汗濕,緊貼著肌膚。她聽到猥瑣男翕動鼻子的聲音,鼻翼動作著,從她的身上捕捉著體味。她恨不得掄起手中的皮包,掄到猥瑣男的臉上。她克製、忍讓。行駛的公共汽車晃動著,她想起了死者,甚至聞到了屍體的氣味。7月25日。她永遠記著那一天。是她的母親。2012年。那個被稱為世界末日的年份。乳腺癌。自殺。關於自殺她是後來知道的。河塘鎮醫院的護士是大她幾屆的師姐。而父親一直對她隱瞞這件事情。她不知道為什麼,甚至多次想戳穿這個謊言,但想想已經西遊的母親,想到葬禮那幾天裏,父親的頭發迅速由黑變白,她看到眼裏,什麼都沒問,什麼也沒說,沉默著,就這樣沉默著。
四
嘉禾咖啡館車站到了。
俞莉從車上下來,那個猥瑣男也跟著下車。俞莉加快腳步,正好趕上紅綠燈交替,就衝了過去,而猥瑣男膽怯地站在那裏等紅燈。她扭頭看到猥瑣男站在那裏悵然若失的樣子。她獨自笑了笑,直奔咖啡館而去。星期天的咖啡館裏幾乎坐滿了人,她沿著木製的樓梯走上樓。在樓下的時候,她已經看到7號桌有一個人。她不能確定這個人就是他。畢竟第一次見麵,麵對一個陌生人,她心跳有些過速,這是人的本能。還記得她約他的時候,他說,他會看一本書,在那裏。她問,你會看一本什麼書?他說,《局外人》。加繆的。當時,俞莉並不知道加繆是誰,連忙在網上搜索了解了一下,並且花了四個小時,就把《局外人》這個小說看完了。她上樓來到7號桌,那人果然坐在那裏,看著一本《局外人》。俞莉沒有想到,他還會在這裏等她。她歉意地,打量著他。他看書的時候,可以說是聚精會神,整個人都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之中。從他的身上她看到一股冷峻,是的,就是冷峻。這股冷峻就像炎炎夏日裏空調吹出來的冷風。冷風的來源是他身體裏的孤獨。
俞莉走過去,坐在了椅子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說:“對不起,這裏有人了,女士。”
她笑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撫摸了。突然覺得這樣的目光有些不矜持,赤裸裸的,就收了回來,平視著他,問:“《局外人》好看嗎?”
“你怎麼知道我看的是《局外人》?”
“我透視眼啊!”
“不喜歡這個說法。希望聽到你別的說法。”
“別的什麼說法?”
“合理的說法,或者說能說服我的說法。”
“這重要嗎?”
“重要。對於一個陌生的人,尤其是女人更重要。如果僅僅是一種搭訕,我想,你還是離開這個座位,我在等人。”
“是嗎?一個很重要的人嗎?”
“與你無關。”
“我就坐在這裏,你能把我趕走嗎?”
“我沒有這個能力。但我可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