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的報複(1 / 3)

父親的報複

新生代

作者:王威廉

王威廉

畢業於中山大學。創作小說、散文與評論,作品在《作家》《花城》《散文》《讀書》《書城》等刊發表,收入多種選刊與選本。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首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等。

每當別人問我是哪裏人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的父親。一想到我的父親,我便對這個問題變得張口結舌起來。當然,我會很快調整好狀態,說自己是廣州人。對方一般會繼續追問:“廣州人?聽不出來,你的普通話還蠻標準的。”我隻得說:“因為我父親是北方人。”對方的眉頭釋然了:“哦,那你也算北方人啊。”就是這麼一番簡單的問答,卻讓我心中的情緒經曆著隱秘的起伏,變得有點兒張口結舌。這種狀態,每每讓我打心底對父親感到親近,因為他經常遭遇這樣的狀態。但是,說完後我深感愧疚,因為父親總是想方設法回避自己的北方人身份,強調自己是廣州人,而我卻如此草率地全盤托出,簡直像可恥的背叛。

父親從北方來廣州三十多年了,也許已經四十年了,誰知道呢!因為他從不談及自己的過去,好像他自打娘胎裏出來就開始在廣州闖蕩了。其實,在廣州這個地方,外地人太常見了,特別是這三十年來,一波波的外地人來這裏尋找發展的機會,其中有些人還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氣得某些本地佬發明了一個詞:“北撈”。很多外地人剛開始以為這是“北方佬”的簡稱“北佬”,於是滿不在乎。待得久了,才知道不是“佬”,而是“撈”,撈錢的撈,難聽得要命。父親也不例外,他非常痛恨這個詞。他的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沒撈到錢的失落,又有一種身份上的反抗——雖然父親從沒說起過自己來廣州的原因,但他明確表示,他絕對不是為錢來的。他越過這個原因,著重強調自己生命的一大半時間都耗在這裏了,早已是地道的廣州人了。無論戶籍上,還是精神上,都是。從理論上說,的確如此,可問題在於,他那一口夾雜著粵語的北方話,在他的主觀願望與客觀形象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鴻溝。這道鴻溝,就連他娶了本地老婆的婚姻都無法填補。

父親應該一直都沒意識到,就連母親和我都不認為他是廣州人。當然,我們沒這麼直白地說過,甚至,也算不得這麼想過,我們隻是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會像收音機調頻那樣,不自覺地把粵語轉換成普通話。其實,我們用粵語說任何事情他都聽得懂,他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好在他對此並不在意,他慈愛地看著我和母親,在普通話裏忽然丟出一兩個粵語詞來,好像我們根本沒有轉換過語言頻道。我看著他的這種神情,有時會突然覺得他好孤獨,那種狀態讓他像極了一個形跡可疑的流亡者,或是像汪洋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但他是我的父親,我不願意那樣去想他,我會盡可能多地和他講話,用語文課堂上那種標準的普通話,希望他也能理直氣壯地和我講標準的普通話。但遺憾的是,作為回應,他的腔調裏竟然夾雜了更多的粵語詞彙,全都變了味,好像那些沒學好普通話的本地街坊。

我不記得父親的家鄉。當然,我知道是在山東省,但是在山東省的哪個市哪個縣哪個鄉我就不清楚了。父親說在我小的時候,帶我回去過,我玩得非常開心。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幾乎相信了,但我完全不記得。根據他的描述,那裏有大片大片的麥田一直鋪到了地平線,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我閉上眼睛,好像看見自己穿著開襠褲,在無垠的麥田中奔跑著,農民們把收獲的麥子捆起來,堆成一垛垛的矮牆,我蹲下來,藏在矮牆後邊,仿佛躲開了父親和整個世界。我問父親:“那你一定是秋天帶我回去的吧?”父親想了想說:“不是,是在一個春天,當時還下了一場春雪呢,你媽媽帶著你在雪地裏跑,但白雪很快就變成了黑色的汙泥。”於是,我腦海中的畫麵便恍惚了,也許我是把自己當做某部電影裏的主人公了吧。從此,我在想象故鄉的時候,不再把自己置放其中。後來有一次,我向父親提議,我們現在可以找個時間回去看看,但他婉言謝絕了。他說故鄉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親人都沒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早已過世了。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繼續追問他:“難道沒有兄弟姐妹嗎?”他猶豫了一下,咳嗽了幾聲,回答說他有一個姐姐,但是她還沒滿周歲就被送人了,他隻是聽說過她,從來都沒見過她。她就像一個傳說。

我看著父親,他真是個孤獨的人。

這個人孤獨,平凡,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但他的性格卻相當隱忍,能夠做到一些無法想象的事情。比如說,他不僅不會講地道的粵語,而且口才也不怎麼樣,但不知道他從哪裏得來的勇氣,居然做了許多年的推銷員!一個人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自己並不擅長的行當吧,可父親似乎是一種主動的選擇,並且樂在其中。這就顯得不可思議了——他笨口拙舌地奔走在廣州的大街小巷,供養著這個家庭,把我從幼兒園拉扯到了重點中學。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父親提著一款黑色的牛皮包,穿著洗得發灰的短袖襯衫,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了。他推銷一種叫做“菲塔”的洗發水,後來這個品牌還做洗麵奶、潤膚露,繼而還做專門的男士洗麵奶、男士潤膚露。這讓我比起同齡的小夥伴來,唯一的優越性就在於,我從小就使用專門為男士製造的洗麵奶、潤膚露。也許出於懷舊的心緒,我現在仍然使用“菲塔”的產品,並推薦給周圍的朋友,讓他們支持本土“國貨”。但話說回來,父親從來不用“菲塔”,即使各種“菲塔”在家裏積壓得像座小山一樣,他也不為所動。他用看待銀行存款樣的眼神看待它們。的確,他是個很節省的人,他隻用幾塊錢一堆的香皂。他身上那股特殊的廉價香味,是我用嗅覺辨識自己父親的重要標識。

節假日的時候,除非來台風下暴雨,否則父親都不休息。他常常說,節假日可是推銷員大展拳腳的好日子。我央求他帶我一起去工作,因為我對外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想想看,誰能比一個推銷員更深入一座城市的細枝末節呢?更何況廣州的淩亂無序婦孺皆知,那些毛線團樣的道路讓它成為了真正的迷宮。童年的我讀了幾篇希臘神話,覺得跟父親去探索廣州,肯定是一場奧德修斯般的冒險之旅。

沒想到父親不樂意帶我。他一方麵希望我在家好好學習,另一方麵覺得帶著一個孩子會顯得很不“專業”,影響工作效率。母親說帶著孩子會讓人覺得更可靠,更有責任感,也能激起別人的同情。他一聽,幾乎跳了起來,眼神驚恐地看著母親說:“我可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是推銷,又不是乞討!”母親生氣了,不再和他理論,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粵語說:“帶細路仔玩下啦!你擺款是嗎?”他的肩膀一下子塌了,眼神中的驚恐都渙散掉了。他知道母親隻有著急生氣的時候才會和他講粵語。他無奈地歎口氣,一手拎包,一手牽著我的小手,向外走去。在巷子裏無論碰見哪個街坊,他都會很客氣地說:“早晨。”這應該是他發音最準的一句粵語了。他帶著我乘坐182路公交車,向越秀區駛去。人太多了,他一手抓著扶杆,一手箍著我的身體,然後告訴我,整個越秀區都是他負責的地方。他的語氣自信,在我聽來甚至不無豪邁,就像是黑社會大佬說:這塊地頭都是我的。我的父親,即使他隻是一個落魄的推銷員,在他的兒子麵前依然有著豪邁的一麵。我喜歡父親的豪邁。

公共汽車到站了,我們下車走到一家和魚丸店差不多大的檔口前,他讓我站在門口等著。他走了進去,和裏邊的幾個人打招呼,並朝外指了指,幹巴巴地說:“我兒子。”那些人的目光掃了過來,又收了回去,什麼話都沒說。父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有些愧疚。他轉身走到裏間的倉房拿貨,等他再走出來的時候,他黑色的牛皮包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箱子,胸前多了一條褐紅色的領帶。他的頭發也變得濕潤了,全部向後倒去,像是衝撞了一場暴風驟雨。我想笑,趕緊忍住了。雖然他這個樣子有些滑稽,但的確清爽了許多,遠遠看上去儼然是一個在寫字樓上班的家夥。他帶著我向城市深處邁進,奧德修斯的冒險正式開始。不過,且慢……他居然繞過了街邊那些雄偉的高樓大廈,向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走去。巷子很安靜,低矮的晾衣繩縱橫交錯,上邊搭著剛洗完的衣褲。路邊的幾隻哈巴狗懶洋洋的,半張著嘴巴,急促地喘著氣,任由衣服裏的水滴打在臉上身上尾巴上,有時,它們幹脆伸出舌頭來,舔舔臉上的水滴,像是在享受一種美味。這樣的巷子和我家的巷子大同小異啊,我有些失望,我渴望看到這座城市神秘的一麵,比如那些高樓大廈裏邊都有些什麼?可我的父親沒有辦法帶我進去,門口的保安老遠就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

天氣太熱了,父親和我渾身上下都是汗,黏糊糊的,像鍍了一層樹脂。父親讓我走遠一些,他自己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上衣,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一個穿著花睡衣、扇著扇子的師奶探出腦袋來,父親有些緊張,開始用夾雜著粵語的普通話推銷他的商品。他賣力地說著,把箱子打開來給師奶看,當師奶搖頭的時候,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這時候,他不僅滿頭滿臉都是汗,而且汗滴彙聚成河,順著他的脊背往下流,使得那件舊襯衫緊緊粘在他的背上,他的胳膊都無法靈活擺動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我,隻是默默地把手伸到背後,將濕透的襯衣像翻書那樣揭起來,來回擺動著。這個動作像是一麵凸麵鏡,放大了他的尷尬。終於,他站在那裏不動了,師奶早已縮回了門後,本次行動徹底失敗。我看著他,以為他會轉頭看著我,和我說點什麼了,但他沒有。他的目光像條鯰魚從我身上滑了過去,落在了第二戶人家的門上。他走過去敲門了……

當他一連敲了五戶人家的門,重複完那些令人尷尬的動作之後,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回過頭來,認真看著我,細聲細氣地問我:“有為,好熱吧?”那神態仿佛我也是一位潛在的客戶。他把我帶到巷子盡頭的一家冷飲店,給我買了一根冰棍。我遞給他,他擺擺手說:“你吃吧,爸爸不熱。”我吃冰棍的期間,他又去敲門了,終於,這家人買了一瓶“菲塔”洗發水,父親不停地說著謝謝,直到人家關上門,還對著門說了幾句。他看向我的時候,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

我們穿行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裏,偶爾會遇見一些頹圮的祠堂,父親會放慢腳步,給我講些曆史典故,不乏道聽途說、穿鑿附會、甚至胡編亂造的成分,就連上小學的我都能識破其中的漏洞。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奧德修斯的冒險尚未結束,廣州城的迷宮正在解開。有一次,他指著一個名叫“萬木”的祠堂對我說:“爸爸希望你以後像他一樣,成為對國家有大用的人。”我問:“他是誰?”他說:“康有為。”他說出這三個字時的嚴峻表情,讓我覺得那一定是個大有作為的人。他摸著我的腦袋說:“這也是你名字的來曆, 你要好好努力,對得起你的名字啊!”我懵懂地點點頭——如今念及這些小事,才發覺父親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為他自己、也為我,尋找著可以信賴的認同元素,然後,他在看不見的生命深處把它們疊加、糅合、沉澱起來。這就是父親自製的隱形鐵錨,他試圖將自己的這艘小船更好地固定在廣州的大港灣裏。不過,隨著時光的推移,父親的鐵錨越來越沉了,他幾乎無法移動了,這不免有了作繭自縛的悲哀。

母親在一所民辦小學當語文老師,人緣不錯,有次她的同事來家裏做客,聊起來,那同事說自己是山東人,母親隨口就說:“我老公也是山東的。”這時父親正好端了一壺茶進來,那同事見狀很激動,站起身來,要和父親認老鄉。這讓父親很尷尬,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咳嗽著說:“可我,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那同事說:“你一定要回去看看!現在變化可大了!”“好的,好的,一定。”父親囁嚅著說,眼神恍然間變得異常空洞。這下輪到那同事尷尬了,她坐回到沙發裏邊,盡管臉上還掛著微笑,但看得出來,她變得拘謹起來,在暗暗反思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過分的話。這時,母親解圍說:“其實,我都搞不懂他是哪裏人,他就像個傘兵一樣,是從天上飛下來的。”她的話讓大家哈哈大笑,父親也笑了,尷尬的氛圍得以緩解度過。從那以後,“傘兵”就成了父親的綽號。不過母親和我從未那樣稱呼過他,我們看著他孤獨的背影,總會忍不住想起來。那種時候,我和母親的眼神碰在一起,“傘兵!”,一聲呐喊回蕩在我們心間。因此,這不是一個用嘴巴說出的綽號,而是一個用眼神說出的綽號。

但是,我真的很愛我的父親,我甚至是崇拜他的。尤其想起和他一起出門推銷的日子,他所遭遇的艱辛與尷尬並沒有降低我對他的感情,反而加深著這份感情。我無法想象一個人用那麼笨拙的方式那麼執著地推銷產品,居然還養活了一個家庭。我壓根無法做到。比如說我的口才也不好,我在學生時代最怕的事情就是在課堂上公開發言,尤其是被老師點名,站在講台上麵對大家的時候,我都快要窒息了。每當那樣的時刻,我的腦海裏總會想起父親:父親把手伸到背後,把汗水濡濕的襯衣從脊背上揭下來,像蝴蝶翅膀那樣扇動著。那時的我早已滿頭大汗,衣服沾身,可我連把手伸到後麵揭開襯衣的勇氣都沒有,我就那麼傻愣愣地站著。啊,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說,我的父親絕對是一個成功者,但他獲取的絕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他的一切作為都在拓寬著成功的定義。多年以後,我在一家企業裏邊從事人力資源方麵的工作,經常會麵試一些求職者,他們的表情讓我忽然覺得:父親之所以能賣出產品,就在於他的那副艱難痛苦卻又真誠坦率的表情吧,那裏邊蘊含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不過,再怎麼說,父親最終還是丟了這份工作。

那是一個夏天,當然,一年中廣州有一半的日子都可以稱為夏天,因此那天一定是夏天裏最熱的那幾天。那天黃昏,他提著黑色的箱子回家了,他工作了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把那個黑色的箱子提回家過。可那天,他卻左手提著黑色的牛皮包,右手提著黑色的箱子,這讓他看上去像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母親正在做飯,菜剛切好,鍋裏倒了油,滋滋作響。我接過父親遞來的黑色的箱子,看到他襯衣的紐扣全部解開了,露出裏邊汗津津的皮膚。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這樣,以前再熱的天他都會把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他經常說,做推銷的,你的樣子代表著你的產品,所以你看上去一定要像個正經人。可今天,他和巷子裏乘涼的那些阿伯們沒什麼兩樣了。我覺得奇怪極了,但我看著他陰鬱的臉色,什麼都不敢問。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望見父親的樣子,也不免有些發怔,這時油燒開了,刺鼻的煙冒了出來,父親打了個噴嚏,大聲說:“快去炒你的菜啦!”母親被嚇了一跳,像鴕鳥那樣縮回了脖子,繼續炒菜了。家裏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氛圍,和廚房的油煙交織在一起,讓人感到房間像是塑料溫棚一般,悶得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