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寧海路15號(外一篇)(1 / 3)

寧海路15號(外一篇)

短篇小說

作者:張小意

張小意

1975年生於南京,漂移長大,做過譯員和管理,走過東方和西方,2000年起開始寫作、文學翻譯,至今出版小說八本、譯作十五本。現居南京。

寧海路是一條幽長的林蔭道,民國時代的一幢幢小樓,藏在樹陰拐彎抹角的深處,即使白天最熱鬧的鍾點,也沒有多少走動的身影,隻隔一條街的城市中心的車水馬龍,到了這裏就全無聲息,樹陰小樓間,動動靜靜川流不息的,似乎夏天隻留下了聲嘶力竭的蟬,冬天隻有大作的狂風。

車停了,灰頭土臉的司機叔叔點了根煙,跳下駕駛室,車身一震,後頭的門開了。外公推推我,指著車窗外,手呼啦地快速轉一圈,“……看,外公以前就住在這裏……咱們回來了啊。”

我睡了一路,半夢半醒地跟著外公下了車,仰望眼前突然出現的水泥筒子,肥肥胖胖的,像之前學校街口賣燒餅的大叔,總叉腰橫在爐子前頭,贅肉把人分成一截又一截的,那塊位於半腰的白色路牌,也像大叔勒在腰間肥肉上的白毛巾。白底黑漆的幾個字,寧海路15號。

寧海路15號,這幢蓋成不久的樓,灰不溜秋的,難看極了,它從一街色彩、款式都額外繽紛的小洋樓之間,硬生生地長了出來,要是人舒舒服服地一路走過來,習慣了那些洋樓,猛然看到這樓,都會驚一下,感覺如同被莫名地打斷,尷尬地頓住。

司機叔叔抽完了煙,開始把捆得亂七八糟的箱子往車下卸,呼吸聲重重的,白汽順著聲音,從被圍巾擋住的嘴角飄了出來。外公說,這樓裏的三個單元,九戶人家,全都和我們家差不多,落實政策回城的退休老頭啦。他一聲長歎。我拉開樓道門,光線立刻黯然了,一股浮灰隱隱約約飛到了胸口,站在第一級台階上往上看,頭頂兩圈狹窄的扶手縫兒,樓道裏冷清清的,什麼動靜都沒有。

我的外公是英雄。所有人都這樣說。可是,我認識的外公,臉上的皮膚鬆弛,胳膊上斑斑點點,兩條腿細得跟竹竿似的,見了人一笑,眼睛眯成彎彎的一條線,身上唯有的氣勢就是腳步急快,大家因而總誇獎他老當益壯,精力充沛——但眯眯眼的外公,實在不像人們嘴裏的外公,那個深明大義,驍勇善戰,所向披靡,一路率領部隊,從山東打到上海的漢子。

外公下放鹽城十二年,我和表妹們都出生在鹽城。幹休所的男孩子們都嫉妒我們的英雄外公,其實,外公不怎麼講話,連對陌生孩子的笑容,對家裏的孩子也省掉了。我們唯感幸運的是,逢年過年,大人推我過去說外公新年好,英雄會遞給我一個紅紙包,塞滿了糖的。

大人們滔滔不絕的議論,以及不苟言笑的外公,成就了我的奇異想象。在我的想象中,外公是有超級魔力的黑山老妖,夜裏關上臥室的門,就飛回了遙遠的山洞,黑山老妖有許多許多的秘密,一無所知的大人們都是傻瓜,隻會頌揚他的傳說,而我,必將成為破解奧妙的人。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沒睡著,爬起來隔著虛掩的屋門,看見躺在小行軍床上的外公。外公睡著了,沒有床單,也沒有毯子,光板床上,他臉朝自己的懷裏彎著,所剩無幾的灰發微微起伏,外套肮髒,身體佝僂,跟外頭的冬天差不多的枯瘦、狼狽。

他居然在屋裏,還睡著了,我有種模模糊糊的失望,睡著之後,做了個疲憊的夢。夢到寧海路15號的樓不見了,隻留下個深深的大坑,我在坑底奮力地刨土,土塊紛紛從頭頂掉落,越滾越大,轟隆隆地往身上撲下來。這時候,外公從坑頂俯下臉來,衝著我喊,“不幹了,咱回家……”

新生活就是從這個夢開始的。那些家具,打包花了好幾天,拆開來才發現其實沒多少東西,除了自行車,就幾件櫃子、小床。縱然如此,還是東摸西摸地忙了一整天。我繞著屋子跑,告訴外公廚房是和樓上合用的,陽台是個五角形,小臥室很黑,從整座樓到自己家的屋子,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一點也不熱鬧。

很快就熱鬧了。合用的廚房裏,樓上那家的阿姨總是在忙碌。阿姨五十歲左右,略微發了胖,圓圓的臉,雙頰潮紅,穿件紅黑格子的外套,看起來喜氣洋洋的,因為腳跛,在狹窄的廚房間每一個轉身,都像巨浪打來的一個顛簸。外公每每擠進去煮麵條,阿姨掛著紅彤彤的笑容,輾轉起伏得更加頻繁了,“……你們家這麼喜歡吃麵條啊。”“你們家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生活到底不方便,女兒什麼時候回來啊……啊呀,水開了,哎,這樣不行啊,我幫你……”

樓下的退休局長的孫子小我兩歲,小名叫撲撲。這個撲撲長了張尖尖臉,白白的,眼睛小小的,胳膊長,腿長,個頭快和我差不多高了。經常午後、傍晚,他家爺爺就帶著他,在樓下擱把藤椅,和路過的人閑聊。天天路過的外公和退休局長成了朋友,“小小李,來,讓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那小子縮在他爺爺的身後,愣愣地盯著外公看,一點反應都沒有。

樓下的人越聚越多,從我們這個樓道,蔓延至隔壁樓道,乃至其他樓裏的老頭老太們漸漸在我們樓道口的花壇邊彙流了。他們看起來長得差不多,穿著藏青或者深灰色的外衣,一臉老成持重的表情,捧著茶杯樂嗬都不會張大嘴笑。我偶爾也混在他們當中聽聽,聽他們講的仿佛都是很大的事兒,聽不明白,就很少去了。

而那個撲撲,始終一言不發地待在他爺爺腳旁邊,怔怔的樣子,不知道在尋摸什麼,外公仍舊逗他,“小小李,來,讓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他也不再躲了,隻是露出尷尬的笑來,任外公扳過他的腦袋左看右看,“……這頭頂的渦渦,還是很像的嘛……”

這時候,身處異地的陌生感已經漸漸消退,新生活開始有點起色了,我們添了份錢,不用和阿姨搶廚房了,阿姨買菜、做飯添我們家一份,等於替兩家人做了。有了阿姨之後,外公就不再狼狽不堪地早早起床做飯,隻需要坐在客廳裏翻報紙,“問阿姨去……”

外公坐在客廳裏的身影由厚變薄,背心配短褲的天氣來了。收垃圾的老頭子不知道為什麼消失了,一天沒來,兩天沒看到,第三天同樣不見影子。而陽光越發燥熱了,即便到了夜裏,風還是緩不過氣來抬起身體四處走走,於是,蒸了一天的熱氣躺在地上,怎麼也散不幹淨。

樓裏倒垃圾都是從廚房倒的,鍋台的水池邊有個方形的蓋子,生鐵做的,又粗又厚,掀開蓋子,嘩一聲,垃圾就順著粗大的管道轟隆隆地滾下樓去,直接滾到了樓外的垃圾箱裏。因此,垃圾的來路堵住了管道,去路漫出了垃圾箱,越積越沒了邊際,從裏到外都爛了,綠頭蒼蠅嗡嗡嗡嗡地,樓裏樓外、上上下下飛舞。到了第三天,腐爛的味道就順著管道回到了樓裏,穿過鐵皮蓋,飄過廚房,往各家的臥室、客廳散去。

樓下的人流開始議論、猜測、抱怨,沒一會兒,氣味的緣故,早早就散了。到了下午,阿姨從菜場帶回了消息,“收垃圾的大爺心髒病沒了,最近沒人來收了。”聽到這個噩耗,外公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頂舊草帽,穿著開口的大背心出了門,沒一會兒,推著叮叮當當的垃圾車從大門進來,樓前樓後開始收拾。

“啊呀,老有所為啊……”鄰居紛紛探出頭來,驚奇地打著招呼,孩子們幹脆大呼小叫,嘩啦啦地圍過去。我趴在陽台上看,黑乎乎的垃圾車後頭,外公皺巴巴的臉在草帽下頭若隱若現,白色的大背心搖搖蕩蕩,蓋住了纖細的腿。我趿上涼鞋就想下樓,路過廚房,看見阿姨蹲在水池邊,腿和肚子折成了幾道滾圓的線,正氣喘籲籲地奮力洗刷那個鐵蓋子,“洗完了封上,以後得下樓倒垃圾了啊……”

樓下熱鬧成了團,四五個小孩子圍著外公打轉兒。外公一彎腰,他們趕緊往地下看,外公抬起身體,他們就開始奔跑,外公去鏟垃圾,他們就用腳把垃圾往鏟子上撥拉,外公推車,他們就前前後後地跟著,從鏟垃圾到倒垃圾,來回兩趟還沒膩,玩得歡歡實實的。

撲撲愣頭愣腦地跟在他爺爺身後踱過來了,外公背朝他們,還在鏟垃圾,他爺爺停下腳步,猶豫地招呼說,“……咦,劉局,怎麼您來打掃了?”外公站直了身體,還沒來得及回頭,就看見撲撲衝了過去,迅雷不及掩耳,雙手一抬,就扒掉了外公鬆鬆垮垮的大褲衩,嘴裏還嚷嚷著,“劉爺爺,你和小小劉像不像?”

外公褲頭脫落,怔在原地的場景,聽阿姨說,她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外公灰頭土臉地一上樓,阿姨的茶已經端了出來,“哎,累了吧,喝口涼茶。”外公剛才漲得通紅的臉,此時血色消退了大半,灰溜溜的,“哦……”心不在焉地接過茶水,進了自己房間,半晌沒出來。

打這以後的辰光,阿姨總是下樓來,每隔個一兩天,就來我們家左看右看,“哎,嘖嘖,家裏沒個女人真是不行……我給你們打掃打掃吧……”

頭一回,外公還想攔住她,“念念你過來掃……”說著就想搶拖把,阿姨盡管身段些許蹣跚,動作仍然敏捷,幾個閃動,就紮進了廁所,門一掩,嘩嘩的水聲就響起來了。外公被擋在門外,看看門,再看看我,拿起了抹布。而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每個窗台上都擱了個低低的紅色花盆,葉子的綠油膩膩的,阿姨說,“茉莉花一開啊,屋裏噴香,人的心情好……”

外公的心情果然好起來了,雖然好些天不肯下樓,生怕樓上、樓下的老幹部們看著他難堪。他不出門,倒黴的是我,走到巷口,冷不妨身後鑽出個男孩子伸手拽我的褲子,“……小小劉,讓我看看,你和劉爺爺像不像?”褲子是沒扯下來,我死命提著腰帶往家狂奔,一群孩子的臉從這個路彎、那個拐口探出來,嘻嘻哈哈,不懷好意地跌足大笑。

我想跟外公訴苦,卻找不到合適的時候,不管是吃飯,做作業,還是睡覺前,怎麼看都覺著他臉色嚴峻,難以開口。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色花骨朵從零星一兩朵,漸漸地越長越多,外公不言不語,從未像阿姨那樣感歎過它的漂亮或者香味,倒是每天清晨起來都記得要澆水,喃喃自語,“……真麻煩啊。”我的小小恥辱,始終沒機會告訴他。

到了1983年的春節,爸爸、媽媽、姨媽、姨夫和表妹們都來了,外公給孩子們每人準備了一個紅包,這回卻沒遞給我們,遞給了爸爸媽媽,“這裏頭是外公給你們存的錢,暫時由你們的爸爸媽媽保管……”表妹一聽,哇地就哭出了聲,“外公,我不要他們保管!”正是亂七八糟的熱鬧時候,外公說起了阿姨,“阿姨手腳勤快,幫了大忙啊……她也是一個人……”

表妹還在哭泣,死死握著紅包不肯鬆手,大人們沒再哄她,麵麵相覷地沉默了下來。我瞅著這一桌大人們的臉,不知道誰會打破沉默,隻見外公的表情先是凝固接著立馬就黑了,“你們能照顧我到死啊!?”爸爸嗬嗬嗬嗬幹笑,聲音像是踩在石頭小路上,疙疙瘩瘩,含糊其辭,“……這事兒嘛……您做主。”他的話音未落,其他人落落寡歡的神氣,就和昏黃的客廳燈光一樣,綽綽約約的,僵在了半空中。

1990年的春天,我從技校畢業一年半了,從服裝廠到鍍鋅廠,打了一連串的小工,踩縫紉機、踩三輪車,賺了些零花錢,就沒再找工作,在家準備自學考試。一天晚飯,爸爸說,今天老太……阿姨打電話來說,外公摔斷了肋骨,外公有一百九十斤呢,她背不動……說著,爸爸媽媽都望住我,念念,要麼你去照顧外公吧。

為了出門去醫院方便,少走扇門,外公搬到了客廳,原來的藤椅搬走了,屋子的中央,青紗帳從吊燈的殘枝上垂下來,鋪開,把外公整個人包裹在裏頭。明暗不定的光線下,看見外公白花花的腦殼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褐斑,殘存的幾根眉毛幾乎和眼睛粘在了一起,沉沉欲墜的皮膚拖曳到了下巴,本來硬朗的臉形,被這垂掛的皮肉扯得不成了形狀。

我的房間早就沒了,小床小桌都還在,不過,如今放的都是阿姨收集的舊鞋子,底下的是用箱子、盒子裝好了的,上頭的是還沒收拾過的,脫了底的皮鞋,裂了口的布鞋,蒙著的灰還沒來得及擦拭,房間裏一股幹燥的灰塵味道。阿姨把鞋子全扔到地上,給我鋪了床,“湊合睡吧,實在沒時間收拾了……”

是沒什麼時間。外公的吃喝拉撒都成了問題。晚飯後,洗完碗,替外公洗完了澡,我們三個人一起看電視。外公蜷縮在床上,將青紗帳拉出一條縫來往外看,阿姨坐在床上,一眼看著外公,一眼瞅著電視,手裏還捏著張衛生紙,準備替他擦拭口水。我坐在床前的長條板凳上,無精打采地聽著電視劇裏頭的人物嚷嚷,想著實在太累了,是不是該回房間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