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啊飛
短篇小說
作者:王季明
王季明
本名王建明,男,1959年生於上海。曾去農村插隊。現供職於上海地鐵維護保障中心車輛公司。1986年始發小說。曾在《小說界》《小說林》《青年文學》《十月》《山花》《中國作家》《滇池》《清明》《星火》《百花洲》等三十餘家報刊雜誌發表小說百餘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我想過窮日子》,中短篇小說集《露天舞會》,長篇電視連續劇《老馬家的幸福往事》(合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
那年早春,矮冬瓜一家從原先大場鎮,搬到我們西康路上的石庫門後客堂裏來了。
大場鎮究竟在上海灘哪個角落,雖說從沒去過,但聽說過,好像是離上海市區很遠的地方。說穿了,就是鄉下。說到上海鄉下星羅棋布的鄉鎮吧,也有好壞之分,市區人流行著這樣一句話:“金羅店(鎮),銀龍華(鎮)、銅南翔(鎮)、鐵大場(鎮)。大場鎮在金銀銅鐵裏,排老四,算不了什麼。
事實上我17歲那年,矮冬瓜他們一家剛搬進石庫門後客堂時,我暗裏就叫他們鄉下人。父親是知道我這樣叫的,有一天他在天井裏把我狠狠訓了一頓,大意是我爺爺那輩也是鄉下人,解放前也是從浙江鄉下到上海的。我們並不是真正上海人,矮冬瓜一家祖祖輩輩在大場鎮,他們倒是真正本地上海人,我家並不比人家高貴多少。父親這樣一說,我也就不叫他們鄉下人,不過,我改叫他們矮冬瓜,父親沒有反對。矮冬瓜一家,尤其是矮冬瓜一見到我,也不叫我姓名,脫口就是長腳。
說他們一家矮冬瓜,名副其實。比如說吧,矮冬瓜一家大人、小人與我們一家年齡結構幾乎相同。但我家平均身高一米七五,矮冬瓜他家呢,也就平均一米六左右吧。
我們倆站在一起,一個叫長腳,一個叫矮冬瓜也就順理成章。
矮冬瓜一家搬進來後,矮冬瓜也就轉到我們學校上學了。巧的是,矮冬瓜竟然插到我們班上學來了。這就是說,矮冬瓜不但成了我家一板之隔的鄰居,而且成了我的同班同學。
矮冬瓜這家夥雖然人長得矮小,或許因為在大場鎮鄉下,時常幫家裏挑擔子做家務的緣故,長得結結實實。我曾乘他不備,對準他厚厚的胸脯就是一拳,沒想到,這一拳就像打在沙袋上,狗日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與矮冬瓜雖說是同學,又是鄰居,但與矮冬瓜並無瓜葛,原因不僅僅是他長得矮小,而是這家夥實在愚笨。其它不說,單就功課而言,班裏沒有一個像他那樣,比如《數學》、《語文》、《地理》、《工基》、《農基》、《科常》,竟然門門功課大紅燈籠高高掛。你說,這樣的矮冬瓜,又是來自大場鄉下的蠢家夥,有必要與他有瓜葛嗎?
我與矮冬瓜真正有瓜葛是在他家搬進石庫門不久的一天早上,剛吃過早飯,我走到天井裏,天上太陽非常好,曬在人身上,一派暖洋洋的,我們天井裏的桃花、月季開得熱烈,可謂姹紫嫣紅。正當我百無聊賴東看看、西望望時,矮冬瓜從後客堂走了出來。當時他手裏拿了一副陸軍棋。他說:“長腳,殺一局。”我看了看他,心想,鄉下人也會走陸軍棋啊。我搖搖頭,他又說了:“我知道你走不過我的。”我一聽,有些惱怒:“你怎麼知道我走不過你呀。”他說:“你不想與我走,就是走不過我呀。”我說:“那好,殺一局。”
正說著,矮冬瓜的妹妹從裏麵出來了,矮冬瓜馬上叫住他妹妹做陸軍棋比賽證明人。證明人的意思就是我與矮冬瓜在拚殺陸軍棋時,她得做好證明工作。陸軍棋裏司令最大,接下來就是軍長旅長團長。輸贏就看誰最先占領軍旗。
我是第一次與矮冬瓜走陸軍棋。矮冬瓜這小子功課不好,走陸軍棋就會好?果然,這小子真是蠢到家了,剛上來,在火車道上,他就用一枚師長撞上了我的軍長。他妹妹是證明人,一看氣得就想一走了之。當然我是不知道他的師長撞上了我的軍長,但從他妹妹的神色上,我知道這狗日的肯定損失了一員大將。
按理我們應當這樣走下去。可接下來卻發生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矮冬瓜在損失一枚師長後,猛地抬頭看著天,大聲說:“飛機,飛機。”飛機,什麼飛機?陸軍棋裏哪有飛機?隻有司令軍長師長,還有地雷工兵炸彈等,唯獨沒有飛機。
矮冬瓜見我沒理他,從竹椅上跳了起來,往石庫門天井外跑了出去。
矮冬瓜突如其來地跑了出去,我不由疑惑地看著他妹妹說:“矮冬瓜原來是這樣啊,棋子走不過我,就逃啊。”他妹妹臉一紅說:“不是的,我哥是飛機迷。”“飛機迷?”他妹妹說:“我們老家在大場鄉下時,他是天天要去大場飛機場看飛機的。”我有些奇怪了:“飛機有什麼好看的。”他妹妹想了想,低頭說:“我哥這輩子就想當飛行員。”我一聽,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要當飛行員也輪不到他啊。”他妹妹奇怪地問:“為什麼?”我說:“矮冬瓜怎麼可能當飛行員呢。”他妹妹不高興地說:“長腳,你怎麼能這樣講話呢?”
他妹妹走了。
矮冬瓜已經跑到石庫門天井外的西康路上看飛機了。
我呢,有些奇怪。矮冬瓜說飛機飛機,可我抬頭看天,一碧如洗,不要說沒飛機的影子,就連一隻小鳥都沒有。再說如果有飛機吧,總有聲音吧,可天地之間,除了馬路上24路電車駛過時的汽車喇叭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這世上哪有沒有聲音就能在天空上飛的飛機呀。
這樣想著,我就出了石庫門天井。沒想到,剛出天井,就見站在西康路上街沿的矮冬瓜仰著粗壯的脖子看著東邊的天空。我剛想訕笑他時,突然看到東邊紅彤彤的太陽底下,果真從雲層裏鑽出了兩架戰鬥機,呼嘯著從我們頭頂上掠過。我愣住了,脫口而出:“戰鬥機。”矮冬瓜回頭白了我一眼說:“你說得不準確,應該叫噴氣式戰鬥機。”我說:“你怎麼知道是噴氣式戰鬥機。”他說:“你看它的尾部。”話音剛落,兩架戰鬥機的尾部噴出了兩股濃濃的白煙……
2
矮冬瓜鍾情飛機,但對我來說,飛機這東西離我很遠很遠。要知道幹嗎呢。自從矮冬瓜與我走陸軍棋走到一半,跑到馬路上看飛機後,我再也沒有與他走過陸軍棋。
很快夏天來了。
我記得暑假期間,我們整個西康路上熱鬧非凡,時常見到學校裏的紅衛兵們騎著自行車,黃魚車,帶著好多同學在西康路澳門路上抄家的抄家,抓人遊鬥的遊鬥。而我呢,與矮冬瓜一樣,都是學校裏的落後分子,紅衛兵們也不會找上我們,於是我與班裏幾個家中有腳踏車的同學時常騎車外出玩。當然,每次我從天井裏推出腳踏車時,矮冬瓜總是眼巴巴地看著我,總想做跟屁蟲,但我怎麼可能帶上這個鄉下人,哦,應該是矮冬瓜呢。再說,你看看他家裏那輛自行車,除了鈴聲不響,其它都響。用我們的話來說,是標準的“老坦克”。這樣的“老坦克”又怎能與我們嶄新的鳳凰、永久腳踏車比呢。
那天下午,我們幾個同學彙聚在我們家門口,大家約好從我家門口出發,看誰最快騎到人民廣場馬、恩、列、斯、毛畫像前。當然,按不成文的規矩,最後到的人,必定要請每人一碗肉絲麵。正當我推車出門時,我父親叫住了我。他說:“矮冬瓜與你是同學,又是隔壁鄰居,你們應該一道出去玩呀。”父親這話意思我明白,但我吱吱唔唔說:“不是我不肯,是我那些同學不肯。”父親說:“是不是都嫌人家是鄉下人。”我忙說:“不是不是,主要是他笨。哪個同學肯與笨的人玩呀。”父親一聽:“不管笨也好,聰明也好,你要出去玩就帶他,否則別想騎我腳踏車。”
我傻了。
父親是個很要麵子的人,我估計一定是矮冬瓜的父親跟他說了。
既然父親這樣說,我隻得勉強答應了。
我與矮冬瓜推著腳踏車出了天井,我那幾個同學都站在腳踏車邊上,一看矮冬瓜也推著車子出來,他們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暗裏對矮冬瓜說:“矮冬瓜,我們這是騎車比誰最快到達人民廣場,末節一名,得請每人一碗肉絲麵。”我以為這樣一說,可以嚇退矮冬瓜。沒想到,他一笑,輕蔑地大聲對我說:“我怎麼可能末節一名呢,要末節,也是你們幾個。我好久沒吃過肉絲麵了,嗬嗬,不管你們誰末節,總之,我是吃定這碗肉絲麵了。”聽了矮冬瓜口氣比力氣大的話,我也笑了。這家夥不知道,我們這幾個同學不說人高馬大吧,但總比矮冬瓜高出半截吧,不但騎車水平高,而且各自的腳踏車不知比他那輛“老坦克”好多少了,可見這家夥真是蠢到極點了。但我嘴上沒說,隻是對幾位同學擠眉弄眼,說:“他說,他吃定肉絲麵了。”我那幾個同學當然是聽清矮冬瓜的話,現在由我再說一遍,他們哈哈大笑。
就在我們幾個人與矮冬瓜一起來到西康路安遠路口,一起跨上腳踏車,準備聽我一聲令下開始賽車時,矮冬瓜卻把腳踏車往上街沿電線木頭上一靠,抬著頭,那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天空發呆。
我們那幾個同學都奇怪地看著他。但我知道,說不定矮冬瓜又看到天空裏的飛機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春天時,我曾經領教過他發現飛機的本領。
可是現在天空沒有飛機呀,就算有架飛機突然出現,與我們有何相幹呢。我衝著矮冬瓜說:“你看你的飛機,我們走了。”矮冬瓜一聽急了,說:“等等。”我朝同學們一擺頭,我們同時上了腳踏車。
這時,蔚藍色的天空上方真的出現了一架飛機。我有些傻了。我看著矮冬瓜在想,矮冬瓜怎麼像個魔術師一樣,他說有飛機,怎麼飛機就來了呢?
這架飛機不是以前看到的屁股後會噴氣的戰鬥機,而是一架小型的看似黃蜂般大小的飛機。這麼小巧玲瓏的飛機,說真的,我們從沒看見過。它是幹嗎的?它飛到我們滬西地區上空想做啥呢?
我們一起刹車,抬頭看著天空。
這時,我們發現這架飛機越飛越低,我們看到了飛機的輪子,甚至於看到了飛行員,他戴著墨鏡,好像衝著仰望他的我們在笑著。這時,矮冬瓜叫了起來:“啊,這是進口的塞斯納C-172飛機。”
矮冬瓜說著時,我們根本不懂他說什麼。矮冬瓜看著我們疑惑的樣子,為了證明他說得準確無誤,接著又說:“我在《航空知識》雜誌上看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