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
品中國文人
作者:劉小川
劉小川
1960年生於四川省眉山縣。現供職於四川省眉山市三蘇文化研究院。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曖昧》、論著《品中國文人》《蘇軾:敘述一種》等。
納蘭性德字容若,是生活在清初的一個特殊的詞人。說他特殊,不單因為他是八旗子弟。他有顯赫的父親,是康熙皇帝的表弟,名列禦前一等侍衛,卻被漢文化徹底征服。明清易代之際,獸性高漲的清兵在中原、山東、江南大肆屠殺,“揚州十日”,殺百姓八十萬。“嘉定三屠”,庶民屍骨撐天……然而刀槍曆來殺不死文化。有著千年曆史的楚國被強秦滅掉了,楚辭卻風靡北方,強勢引領了漢晉唐。南唐滅,李煜的詞開啟了北宋士大夫詞的先河。金兵馬踏洛陽、汴梁,燒殺搶奸,北宋變南宋,卻有一大批文化精英成長起來,接上了北宋文脈。
納蘭容若是征服者的後代反被被征服者的文化征服的一個例子。
他生平簡單,性格單純。1655年1月生在北京,人稱冬郎。其父納蘭明珠,嗜殺而貪婪,官場弄權,翻雲覆雨。他一步步爬上去,大權在握幾十年,巨爪斂財,刮民脂民膏。年年治河的工程款他居然敢貪去大半,哪管洪水滔滔百姓死活。此人窮凶極惡,與乾隆朝的和珅有一比。
康熙、乾隆二朝,貪官高位橫行。
明珠抓權斂財很有一套,卻對漂亮的女人有點欲近不能。有一次他對妻子說,某個女孩的眼睛長得真好看。第二天,那女孩的兩個眼珠就放在了玉盤中,呈送給他。眼珠似猶不屈,血淋淋直視明珠。
納蘭容若多半不知道父母幹的這些事,可是家裏的傳說影影綽綽,像氣味一樣飄過來,消解父親的高大形象。有些東西是躲不開的,例如父親的那張臉,在榮耀的背後似乎還隱藏著什麼。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間,一張臉會閃出另外幾張臉。仰望父親的純真小孩不禁把頭低了,甚至扭過頭去,把眼睛閉上。有時候,夢裏的情形更可怕……
書上講的都是好的。“人之初,性本善。”
納蘭名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詩人為什麼總是惆悵呢?惆悵是積鬱的一種結果,是在漫長的時光中成形的情緒。一旦成形,便難消失,其他的生存情態會受它牽引。納蘭容若的童年生活幾乎不可考,一般隻說榮華富貴。這話太空,看不出個體差異。古代文獻記載人物的童年都是支離破碎,有礙於生命曆程的探索。
關於納蘭容若的早年心境,隻能靠他的詩詞反推。
唐詩宋詞,惆悵是經典情緒。這是一種深遠廣闊而又持久的意緒,且與自然景物緊密相連。柳永詞:“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很難想象古人躲在家裏惆悵。即便室內生惆悵,也有來自詩詞的古典情緒的重重包圍;要麼他瞅著花木繁盛、曲徑通幽的窗外。
不言而喻,活在鋼筋水泥間,類似惆悵的情緒,生發的概率比較小。痛,恥,憂,憤,欣悅,快樂,熱烈……皆不複飽滿。欲望邏輯囂張,使諸多牽魂繞夢的情緒趨於式微。戴望舒式的雨巷惆悵,今日難覓蹤跡。欲望邏輯之下,癮頭橫行之處,無聊與焦慮的生發率高,覆蓋麵大。古人的無聊是稀罕事。
無聊之能量聚集的另一個結果是:持續掠奪大地,將自然視為“存貨”。
若幹個體情緒的體量縮小,能量減弱,乃是人類遭遇了現代文明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之一。即如愛情,也不那麼激動人心了。想當年,單是這個詞的吐出口,已令年輕或不年輕的男女怦然心跳。愛上了一個人,會激動若幹年,恨不得進入愛侶的體細胞。夫妻相互的命運關切,由此生焉。
現在我們回頭看看納蘭性德的生活,主要看他的愛情,順帶說點友情。曆代文人中他是異數,好像專為愛情而活。
納蘭《側帽詞》,有一首《贈梁汾》,寫給漢人詞客顧貞觀的,其中兩句:“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寫於二十二歲。豪門公子,對自己的身世冷笑置之,從頭翻悔,這意味著什麼?對豪門的不屑。不屑從何而來?從漢語藝術的強大吸引力而來。容若自幼愛在家裏的大書房待著,坐在牆角的地板上也能看半天。天光燭光照著紅紅的、被漢字點燃的小臉龐。
大起來,他一味去結交漢人文士,往往一見如故。
清初,拒絕做漢奸的一流文人大都狂放。顧炎武、陳子龍、張溥、金聖歎等人壯懷激烈。李漁高才,拒絕仕途。蒲鬆齡也對清朝統治者充滿了厭惡,《聊齋誌異》表達很充分。錢謙益阮大铖則是相反的、附逆迅速的典型。
這一層不宜模糊。猶如嶽飛,永遠是我們敬仰的民族英雄。
納蘭性德這麼說:“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金陵烏衣巷,東晉的王導謝安曾居,係高官大族的符號。
漢文化的傑出人物皆視門第為無物。老子莊子孟子開了頭,後繼者綿綿不絕:陶潛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李清照曹雪芹……英國哲學家羅素寫過《閑散頌》,大意說文化價值多為富裕的有閑階層所創造,這與中國的情形相去甚遠。中國的情形如孟子所言:“無恒產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古代富豪之家,鮮有精神價值的貢獻。筆者品讀曆代幾十個大文人,發現這一點。
王羲之是烏衣巷長大的貴族藝術家,但其生存之激烈,遭遇之沉痛,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納蘭容若是豪門的精神叛逆者,但止於厭倦,不想回首,並無賈寶玉式的決裂與深廣批判。“尋思起、從頭翻悔”,這話耐人尋味。視顧貞觀為平生知己,一吐積鬱,從頭翻悔烏衣門第。側帽男人顧貞觀看來是不阿權貴,清狂惹得納蘭狂。
《詞苑談叢》:“都下競相傳寫,於是教坊歌曲無不知有《側帽詞》者。”流傳的一大原因,當是相門公子的反叛精神。
無錫人顧貞觀是條漢子,他敢為朋友吳兆騫兩肋插刀。
側帽始於南北朝的美男子獨孤信,偶然歪戴帽,別呈風度,一城後生效仿。
據說納蘭十歲填詞,才華初露。那麼他的識字讀書,從幾歲就開始了。對這個生下來就落入富貴窩的小孩來說,雕梁畫棟並不呈現世俗的價值,方塊字構築的宮殿才是他所迷戀的。漢字閃閃發光。漢語文化的典籍浩如煙海。他後來參與編印一千八百卷的《通誌堂經解》,可見學識淵博。
納蘭看不見富貴,儒家經典也不重視這個。孔子講,富貴如浮雲。孟子說得更多,把義置於利之上。詩詞藝術從《詩經》起就直指性情。
納蘭性德讀了大量的書,讀透了兩個字:情,義。
漢語藝術的好東西,是能夠留住純真的。曆代文豪都是正人君子,書法大家倒有例外,像蔡京、趙佶、董其昌,俱是壞人寫好字。王國維說納蘭容若“未染漢人習氣”,是指納蘭擁有遊牧民族的那份單純。而單純本身,具有多方指向,預設了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可能性。
大書房也是納蘭的避難所,避開內心巨大的惶惑:關於父親的貪婪、母親的凶殘。挖掉美麗女孩眼珠子那種事,肯定包不住。深宅大院那麼多人,往來親朋每日不絕,納蘭又高度敏感。善良的心,最易敏感的就是凶殘。明珠連年貪汙治河救民的銀子,更是大規模的凶殘。當然,貪官回家,會及時端出另一張臉。
納蘭的善良轉憂鬱,憂鬱轉孤獨。青燈黃卷美少年……
家中有些事,意念也碰它不得,更別說開口問。潛意識脹得太滿,肉身承受艱難。
純真的目光投向純真的麵容,女性之美款款而來。北宋宰相晏殊的兒子晏幾道,對青春女性抱著宗教般的信仰,到七十歲,“麵有孺子之色”;一輩子坐擁書城,搬家就是搬書,老婆屢屢側目。
納蘭詞《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表達青澀之戀: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納蘭府中的女孩子偷偷趕來約會,又紅著臉兒不說話。李煜寫女英的秘密情奔:“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開啟了這類撩人情景。
少年幽會少女,欲訴又止的情狀委實可愛。紈絝子弟油腔滑調,本無青澀可言。曾經有個電影《山楂樹之戀》,試圖表現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純真愛情,卻讓男主角初見女一號就喋喋不休,表情奇怪地豐富。
納蘭敏感花園中的回闌,後來說:“回闌一寸相思地。”
初戀的對象可能是個侍女,且是離容若比較遠、不常見麵的侍女。彼此在某些場合眉目傳情,靈犀一點通。凝情,幽懷,表明雙方暗暗的愛慕有些日子了。見麵語塞,遑論動作。愛意飽滿之時,動作倒顯得多餘。此間顯現的,便是所謂情緒的豐富性。情緒自足,不勞手忙腳亂。這也是人類求偶的專利。彼此傾心,情細胞晶瑩剔透,照亮戀人的所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