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外國新小說家

作者:【瑞典】卡爾-約翰·瓦爾根 譯/餘澤民

自從我丈夫打起呼嚕,我也搞不清我已經醒了有多長時間。可能有一刻鍾,要麼半個小時?我很想重新睡著,但是看來不太可能。剛才的夢已被徹底驅散,整個人精神得就像剛從百年沉睡中蘇醒過來的玫瑰公主。我就這麼躺著,思緒出奇的清晰明快,仿佛它有條自己的生命,掙脫了我的意識的控製……瑞奈睡在我對麵的床上,我一伸胳膊就可以摸到他。也許我該捅捅他,讓他收斂一下那煩人的鼾聲。但我沒有這麼做,而是靜靜地躺著,環顧了一下“野營車”內。我掃了一眼小桌、灶間、冰箱和煤氣罐;堆在地上的周報和晾在水池上方的內褲;還有瑞奈放在門邊的釣魚竿和用來盛誘餌的小盒子。我就這樣在黑暗中躺著,放縱自己的思緒散漫漂逐……

我們出門度假,不過,我覺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適應。這種感覺好怪,自由好像從天而降,再也不用為別人的事操心,所有時間都交給自己消磨。最初幾天,我們跟平時一樣還是六點鍾起床,感覺仍要去上班;晚上,按照多年的習慣,我們睡得很早。唯一缺少的一樣東西就是電視。我們到達這兒時,瑞奈最遺憾的就是租賃行裏所有的電視都租了出去,看不到新聞和體育節目,這簡直讓他難以忍受。相反,我倒因為沒了電視的吵鬧暗自高興,因為這種時候,我可以安靜地想很多事,可以跟老伴聊天,可以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

瑞奈睡在陰影裏,兩條腿蜷在被子下,腦袋陷在枕頭裏,看上去像一塊翻滾的石頭。即使這樣,我仍能準確地知道此時他臉上的表情。說來也怪,在一起生活這些年,即便從來沒刻意關注,但仍能對彼此的這麼多瑣事、特征和細節了如指掌,並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習慣。事實上,躺在對麵的並不僅是他,還有比他本人更多的事件和記憶,爭吵和眼淚,微笑和開懷,鼾聲和抽水馬桶裏的焦黃尿漬,煙灰缸上的焦痕,工具間裏的磨叨和俱樂部裏的聚會,對了,還有孩子們:揚恩的額頭,斯蒂芬早上低落的情緒,莉塞蘿特的濃密頭發和漂亮牙齒……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這麼多互無關聯的事情,或許,就因為我們在度假吧。但這又是為什麼呢?我們一連幾個月都像機器人一樣忙碌地工作,到了夏天,你突然決定改變一下生活,買了一套休閑裝,至少你會在這個月換一身裝束。真搞不懂,你怎麼一下子變了?莫非這也跟年紀有關?是不是你想趁還不算太晚的時候,探究一下生活的意義?

人一跨進我們這個年齡段,就不得不開始麵對死亡。比方說,瑞奈的姐姐布莉塔,就是在一兩年前剛去世的。我們之間隻相差幾歲,她是在電視機前打毛衣時突然心梗發作。她的身體一向很好,沒出過任何大毛病,除了全天在啤酒坊上班,她還幫當地的曆史學會照看一群孩子。可是誰也沒想到……唉。她死的時候,連她丈夫拉塞都不知道,一直等到電視節目全部結束,到了睡覺的時間,布莉塔仍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嘿,快去睡吧!布莉塔……”拉塞不耐煩地催她,“咱們睡覺去吧!”但她還是坐在正對電視的沙發裏,懷裏抱著毛衣。“她就跟平時一樣,隻是更安靜些。”拉塞在葬禮後這麼跟我說。後來我聽醫生講:她的冠心動脈出了什麼毛病,就跟我母親一樣,假如她從一兩年前就開始食素,或許可以避免的。

說來也怪,人一到了我們這個歲數,舉止也會變得古怪。伊爾塔是他們最小的孩子,母親死後悲傷得幾乎要瘋掉,好幾個月都是靠著藥片活著;拉塞卻在妻子去世後不到一年,就娶了自己的女秘書。至於我和瑞奈,從那之後我們再也不吃黃油和奶油了,甚至連熏奶酪都不吃了。我們隻吃水芹和酥脆的黑麵包,腦子裏裝滿了布莉塔和冠心病。再有就是,我們越來越清楚:死神已經不止在我們父母那輩人中尋找殉葬品了。

外麵起風了,微風在帳篷、轎車、野營車和倒在石子地上的山地自行車之間吹拂。瑞奈還在打呼嚕。他的呼吸不太通暢,打著尖銳的呼哨,好像在他的胸腔裏填滿了石子……我安靜地躺著,盡量讓自己的呼吸與他保持相同的節奏,努力不去想別的事,就這麼愜意地飄浮在床上,直到夢境變成自己體內的影子再悄悄出現。但是沒過多久,我的腦子又開始轉動,而且一旦開始,就不能自製。

我從床上坐起來,把枕頭墊在背後,摸索著在桌上找到一盒煙。隨後,我坐在床上抽煙,眼睛盯著紅色的煙頭,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像是飛在林間的螢火蟲。我聽著從瑞奈床上傳來的鼾聲,這鼾聲的音色非常特別,仿佛在他的喉管裏有一層隔膜,或在裏邊有個鬆軟的息肉、一枚杏核或一小塊海蜇皮;要麼就是有一部分聲帶卡進了喉嚨,不管他吸幾次氣,都會震顫著發出聲響……

也不知怎麼,我又開始回憶,憶起孩子們還都在家的日子。那時候,我留在家裏照看他們,為的是能節省一點開銷。那段時間可真累呀,大概從來就沒睡夠過。我要用勺子把香蕉打成果泥,鼻子裏聞的永遠是潮濕的尿布、嬰兒的屁股和滑石粉味,隻要街上響起冰激淩車走過的響動,孩子們馬上就會吵鬧起來。我還想起了桑拿浴室,那是我們在經濟狀況允許時在家裏裝備的唯一奢侈品,但我除了在裏麵晾過衣服外,從來就沒使用過。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越來越感歎時光的飛逝。那時侯,我晚上從來不曾失眠,更沒有像現在這樣會坐在床上心事重重。那時候,我做夢都沒想過會出來度假,買野營車則是一個不可及的夢想,除非我“萬一中了彩票”。但是後來,需要我手把手拉扯的孩子們先後消失,子女們全都從我們的巢裏飛走了。需要分期付款的貸款也越來越少,有一天我們驚訝地發現:我們居然存了些錢!於是我跟瑞奈說:“走,咱們把銀行裏的錢取出來,買一輛我夢想好多年的野營車吧!”事情就這麼簡單,現在,我可以坐在房車裏失眠,任思緒飄溢……

已經快淩晨四點了,但我還是沒有一絲困意。瑞奈不打呼嚕了,至少暫時不打了。

他的樣子看上去可怕,舌尖吐在嘴唇外,好象在夢裏衝什麼人喊叫。那人會是誰呢?是不是單位裏的哪個對手?香煙盒很快空了,我記不清到底將枕頭稍涼的一麵在背後調換了多少次……我確實很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