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道坎坷(1 / 3)

第二章 世道坎坷

那天,陳子壽也覺出自己說話唐突,有失公允,加上他對這祭孔鬧劇也心存不滿,他強拉劉道原去喝酒,一則賠禮二則解悶,自此,二人竟做了40年的好朋友。

劉道原正是從那次文廟受辱後,反而對身上這件藍布大褂看透了許多。

從這世間人情的紛擾中,劉道原似乎領悟到,人善人欺,馬善人騎,若想不被人欺負淩辱,必須遵從一條真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惡人如此,以惡混世。好人呢?在這邪惡當道的年頭,又何必用禮法斯文捆綁了自己,非但不能懲惡揚善,反而使得無法無天的惡人更加橫行霸道。自己一介布衣文人,不能手提三尺清霜劍行俠仗義,隻要舍去窮酸斯文遮羞布,憑著滿腹文章和伶牙俐齒,如何就不能在這花花世界的滾滾濁流之中,尋得自己不喪良心,不辱清白的一條活路呢?

不久,他到“鬥店”做事.在那裏,他不但接觸到了那些把京津魯冀的糧食行情把握在手心裏的大糧商,也接觸到了那些關裏關外的大糧戶、大地主,更接觸了那些跑船的,拉腳的,保鏢的,各色人等。他識文斷字,待人熱情,有腦子,有心計,這些人有個公私麻煩,大事小情,都願意找他幫忙,和他商量。這樣,他也開始在官衙商會,各業行幫有所走動,借自己的麵子擺平一些是非。而一些挨了欺負的,受了委屈的,見他正直仗義,又有些官私門路,也開始有人請他出麵了事。這樣一來,天津衛出了個“文匪”劉道原,專好打抱不平的名聲也日漸響亮。

而陳子壽這些年來卻是家敗如山倒,早就消磨了當年的血氣方剛。

劉道原見到陳子壽這副慘相,心裏非常納悶。

他沒等陳子壽看到他,趕忙幾步迎上,驚訝地問道:“子壽先生,你,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陳子壽一見是劉道原,隻是連連擺手,搖頭歎氣:“唉,唉,禍福自討,罷,罷,不說了吧……”

劉道原有所意會,忙伸手排開圍上來看熱鬧的那些閑人:“諸位,借光……”他又伸手攙住陳子壽,一指路邊他和掌櫃熟悉的“春記南紙行”,低聲對陳子壽說:“子壽先生,若無妨礙,你我借個地方說話。”

陳子壽隨他到了南紙行,掌櫃一見陳子壽的情形,忙把他們請到了清靜的後櫃。

連劉道原也沒有想到,此番邂逅陳子壽,竟聽到一段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發生在這華洋雜處、顯貴雲集的天津衛首善之區的驚魂慘情。他更沒有想到,就為了把這件事理清楚——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大人物參與其中的冤屈事,自己竟會和權傾天津衛的袁大總統的親信、天津警察廳廳長“楊梆子”楊以德,以自己的一腔雷霆怒,打起了一場轟動津門,最後竟會驚動徐世昌、華世奎這等大人物也介入其間的惡交道。

天津衛人稠事雜,專門能養閑人。

惹出“南皮雙烈女”官司的,就是家住在小西關木魚胡同的大閑人王寶珍。

他算是哪路神仙呢?狗有狗路,貓有貓道,說起王寶珍,隻能算是一塊下三路的料。

看模樣,王寶珍長得細皮嫩肉,濃眉大眼,夠得上人模狗樣。他從不到20歲就在“同慶後”、“中華後”的娼寮中伺候那些當紅的妓女梳頭,他嘴甜手巧,那雙眼睛似從沒出娘胎就會巴結人。混過這些年,甭管是妓女老鴇子,還是那些吃地麵兒的、穿官衣兒的、往窯子裏扔錢的,傍窯子吃飯的,真少爺,假老爺,財東混混兒無賴憂,他都混出了一個好人緣兒。如今,他已是年過而立,幾年前,他也從小班中領出一個不成器的唱手成了家。他在木魚胡同租了人家兩間屁股大小的東廂房,屋裏是四角旮旯空空如也。再看他這兩口子,卻是淨鞋絲襪,光頭亮臉,雪白的洋府綢手絹、花油綢的東洋傘不離手,整天的金桔、桃脯、炒貨、鮮貨不離口,打個哈欠,就冒出一股肥下水的油腥味兒。

人們但見王寶珍整天狗顛狗顛地亂竄,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是靠什麼賺錢吃飯養活老婆。反正,大都市就是一片人擠人挨的大樹林子,忙人不忙事,人閑事不閑,甭管豐年荒年,有錢有勢的總有忙不完的事情,他們的飯碗裏漏點湯水,也就餓不著那些為他們幫忙幫閑的跑腿。王寶珍就是這麼一個人,削尖腦袋鑽進那些大忙人的閑工夫裏,陪哭賺吃、娶媳婦打幡兒湊熱鬧,無風起浪,混水摸魚。

半個多月前的一天,王寶珍換了一件新做的日本線紗的大褂,早早到了“三不管”的會賓樓飯莊。他來飯莊,不是有人約請,也不是他設宴請客,而是兩個大宅門少爺因為捧戲子吃醋大打出手,如今托出人來擺酒說和。兩邊的主人客人都是大忙人,傳話跑腿訂桌點菜的這類事,就用到了王寶珍。

王寶珍拿架擺譜地和掌櫃預訂好了10桌酒席,又假做不理不睬地接過了4塊大洋的回扣,才心滿意足地拎了掌櫃白送的好大一塊蜜汁叉燒肉,想趕緊回家和老婆分享。在他慢悠悠剛邁出會賓樓店門的當口,他那雙人閑事不閑的眼睛,卻有了新的發現——在會賓樓的牆根,蹲了三個哭哭啼啼的人,一老兩幼,一看就是父女。再看他們身邊的行李,一眼就可以斷定,他們是逃荒進城的鄉下人。而在他們對麵,揣著手一臉無奈的,是王寶珍認識的一個熟人——悅來客棧的陸掌櫃。

隻溜了那兩個閨女一眼,王寶珍那雙牛蛋似的眼睛就冒出了賊光。他猛地想起,西頭(地名)專放窯賬(向妓女借放高利貸)的戴老二戴富有,前些日子還向他提起,這兩年,直隸山東旱災戰禍連連,難民潮水似的往天津衛湧來,戴富有請王寶珍留神給物色兩個出色的女子,隻要能夠廉價順利到手,不管往窯子裏賣出多大的價錢,除去開銷,賺下的錢兩人都是二一添作五。

王寶珍把一雙賊眼盯向病病歪歪靠在牆根兒的老頭身邊的兩個閨女,他不由驚喜得暗中倒吸了一口涼氣。兩個姑娘正當花季年齡,雖是衣衫不整,滿麵菜色,哭哭啼啼,慘淡不堪,但對女色深有研究、悟性達到了極高境界的王寶珍很快斷定,眼前就是兩個姿色不俗、可雕可琢、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兒坯子。

想到這裏,他笑嘻嘻向那陸掌櫃開口:“陸爺,怎麼著?您這是‘三堂會審’,還是‘會審三堂’呢?”

從陸掌櫃的敘述中,他聽清了事情的脈絡緣由。這是從南皮縣到天津逃荒的一家人,姓張,兩個姑娘大的叫立姑,小的叫春姑。一家人到了天津,卻投親不遇,兩個姑娘的老娘急出“絞腸痧”,不及救治,一命嗚呼,現在,姑娘的老爹又染上時症,眼看不起。當時,陸掌櫃收留他們住店,是指望他們能找到親戚。現在,找親戚猶如大海撈針,而他們呢?別說沒有錢治病,也沒有錢償還欠下的店租,就是想買個窩窩頭吃,也掏不出半個銅錢了。今日,陸掌櫃豁出他們欠下的店錢不要,也不準他們住在店裏……可是,他眼見一家人走投無路,見他們苦苦哀求,陸掌櫃也未免心軟……

這淒慘的情形傳進王寶珍耳朵裏,卻是白花花的大洋丁當響。他拚命按捺下滿心喜悅,使勁在臉上擠出一副慈悲樣,歎口氣對陸老板說:“老陸啊,不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管怎樣,他們是人生地不熟,可咱總算是天津衛的娃娃,總還有托親尋友的路數吧,好好歹歹,為他們找一條活路,也是給自己積德行善吧。”

陸掌櫃聽了,實在不順耳,便沒好氣地說:“得嘞,他們算是燒了高香,拜上了你這尊真佛了。我是沒有這個能耐,索性,這積陰德的天大好事,就由您手眼通天的珍爺來個了結吧。”

王寶珍也順水推舟,裝出鬥氣的模樣,急急巴巴地嚷道:“都是混街麵的,您這是怎麼說話呢?咱先把積陰德還是積陽德撂旁邊,您還是先把他們爺兒仨領回貴客棧,先安頓他們吃頓飽飯,不出半天,看我能不能為他們張羅出個法子。”

“您先壓住舌頭,”陸掌櫃也動了火氣,“這可是您自己攬過去的事,您說的話,可別收回去……”

“得,得,您這話先存在您自個兒的肚子裏,您就睜大眼睛看著,我姓王的到底有沒有敢攬這瓷器活的金剛鑽。”

王寶珍說完,什麼都顧不得,叫過一輛洋車,直奔西頭戴富有家而去。

再說這戴富有,眼下已屆花甲之年。原先,王寶珍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個下三濫的“跟兔”、“舔盤子邊兒的”。隻是因為經常有妓女托王寶珍找他借錢還貸,他們才打起了交道。

近幾年,戴富有越發胖得不行,又添了痰喘病,行動不便。而王寶珍呢,笤帚疙瘩成精,人頭活絡,門路精通,兩人臭味相投,於是,他拋棄成見,和王寶珍稱兄道弟,二人多有醃醃齟齟,見不得人的“合作”。

戴富有囑托王寶珍為他物色姑娘,確有其事。他多年的把兄弟馮瘸子馮二,把原來在侯家後開的妓院遷到了日租界新蓋起來的豐德裏,還改名為“紫雲書寓”,生意日漸火爆。馮二賺了好一大把糟錢,也就更急於增添些能夠招蜂引蝶的新人。他多方托人物色,也就托到了戴富有。

但聽匆匆而來的王寶珍說罷原委,戴富有立刻喜上眉梢。

“寶珍,有你的,嘛事到了你手裏,也是手到擒來……”

“戴爺,您先別給我戴高帽,我這人是冬瓜腦袋,不禁誇。我先把我的憂慮跟您擺擺,這第一宗,為了穩住他們,我可已經掏出丁當響的十塊大洋給那老頭,讓他先去治病了……”

果然,戴富有聽了王寶珍這紅口白牙的瞎話,不情願地哼哼唧唧說:“多了多了……”

王寶珍不理他,接著說:“這第二宗,眼下是民國了,買賣人口可擔著風險,咱可要想個萬全之策。他馮二為了種下一棵搖錢樹,可以不惜花費買樹苗的錢,可那父女若是知道賣身為娼,卻不見得隻認大洋錢……”

“管他呢,隻要生米做成了熟飯,他還能撒出一丈二的尿去……”

“您要這麼說,我那十塊大洋隻當買王八扔大河裏放生了,我的腦瓜皮薄,餘下的事,我可沒有膽子辦。”

“嗨,寶珍,我這麼一說,你就這麼一聽,咱還不得商量嘛,著嘛急呀……”

這正是,娼不讓客,賊不走空。王寶珍和戴富有是兩條把身家性命都捆綁在娼寮妓院這棵歪脖樹上,靠吮瘡舔痣以自肥的寄生之蟲,豈肯放過這筆即將到手的好生意。何況,王寶珍剛剛憑著他那條能有萬千變化的三寸不爛之舌,已經憑空占了十塊大洋的便宜。他還想把水攪得再渾些,從中多黑幾塊大洋錢呢。隻見他們二人,時而唧唧咯咯,時而袖裏褪金,沒出兩個時辰,就策劃出了一個喪盡天良的陰損毒計。

計策已定,王寶珍急匆匆趕回了悅來客棧。

他一見張家老爹,就眉開眼笑,抱拳作揖,連連喊著:“道喜,道喜……”

正在困苦中一籌莫展的張家老爹不知他葫蘆裏裝了什麼藥,連見多識廣的陸老板也被他鬧得有些發蒙。

這王寶珍確實長了一條好舌頭。他好一番瞎話連環,瞞天過海,說他如何跑遍了河東水西,如何尋親托友,才為張氏一家安排了可靠的著落。他說,他有一家姓戴的親戚,家裏如何富裕,戴家有兩個年屆二十、正學買賣的兒子,他們如何規矩厚道。反正,經他百般說合,戴家終於願意為兩個兒子向張家提親……

王寶珍接著說,想到張家的處境,戴家先交給張家老爹十五塊大洋(戴富有給了王寶珍三十塊大洋),讓他們吃飯治病。戴家還答應償還他們所欠的店租飯費,這些,隻算是親戚相幫,至於什麼相親換帖,訂婚過禮,小聘大聘,茶禮彩禮,姑娘出門子的一應花費等等,但等張家老爹病好了以後,兩家再坐下來從容商議。

他還對張家老爹說:“戴家可是個有根有底的人家。人家說了,讓沒過門的兒媳婦住在人等閑雜的雞毛小店裏,人家著實不放心。好在,他家有得是閑房,戴五爺說了,他馬上就叫人收拾出外麵的兩間房子安頓你們,老人家,老親家,您一定先將身子養好,往後,等著過舒心日子吧……”

開始,張家老爹也覺得雲山霧罩,半信半疑,但見人家真的掏出了響當當的銀子,要他應承的,不過是簽下一紙非正式婚約。而且,人家還答應,待相親後,若媒人所言不實,女方不算悔婚,可以把這個意思列進文書。這樣,他的懷疑也就消除了八成。另外兩成懷疑的消除,可以說是那位陸掌櫃無意中為王寶珍幫腔的功勞。

王寶珍有心計,他一進門,就把有人替張家父女向陸掌櫃還債的話頭遞了過去。然後,他一邊向張老爹講戴家如何有錢,一邊故意做出陸掌櫃也熟識戴富有的樣子,每當講到戴家的情形,他就故意和陸掌櫃發一番感慨。陸掌櫃呢,一則想到剛才得罪過王寶珍,眼下索性給他來個順毛摩挲,隻求他在結賬還錢時一路順風。二則,王寶珍提到的戴家,肯定在碼頭地麵上也是挑號的,自己也是混地麵的,如若認真說出自己不認識這個戴富有,似乎自己也沒有麵子……

張家老爹見陸掌櫃對姓戴的這家也很熟悉,而且還應王寶珍之請,答應在文書上簽字畫押做中人,自己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果然,王寶珍沒有食言,連前欠帶預付,沒皺眉頭地付給了陸掌櫃五塊大洋。

果然,就在第三天,王寶珍雇了一輛驢車,將張家父女三人接出客棧,七拐八繞,送到了在西門外隱名埋姓租下的兩間棚戶小院。

張家父女看著這個狹窄破爛的棚戶院,雖然覺出事情並非如同王寶珍所說的那樣天花亂墜。但是,人在難中,而且人家說明是外麵的閑房,自然不像本宅那樣講究,因此,對戴家如此安排,已是心滿意足。父女三個一邊安頓過日子的急需,一邊打聽合適的大夫為老爹治病,於是,就打聽到了西門裏有個診金和用藥都對窮人特別照顧的陳子壽,趕緊到陳子壽那裏為老爹診脈治病。

卻說王寶珍,剛剛幾天過去,他就心急火燎,坐立不安。錢到手,飯到口,一天不能把這兩個閨女換回現大洋,他就害怕事情最後落個賠本賺吆喝。

他對戴富有說:“戴爺,咱這事兒可得快刀斬亂麻,馮二那頭說定了沒有?”

一向把小算盤扒拉得便宜一邊倒的戴富有說:“他沒見人,沒說出死價,但說是隨行就市,是騾子絕不會給咱驢的價錢。”

王寶珍沒有吭聲。轉天,他悄悄隻身到了日租界,直接去找他沒見過麵的馮瘸子馮二。他對馮二說,大家都是哥們兒,辦事就用不著掖著藏著。他說,“天寶班”的小李媽早就托他物色幾個身子幹淨的女孩,他不惜大把花錢安穩住的這張家姐妹,本意是要送到“天寶班”的,隻因自己和戴爺有交情,又對馮二馮爺早有敬仰,有意巴結,所以答應將這兩個姑娘先讓給馮爺。可是,等了這幾日,戴爺卻總是吞吞吐吐,而“天寶班”的小李媽已經幾次向他探問究竟了……

他對馮二說:“按說,我不該繞過戴爺直接來找您。再說,我……我也不願意當著您的麵褒貶您的朋友,要說戴爺,交朋好友真沒有什麼說的,就是……就是他將本計息的算計慣了,有點雁過拔毛。我早有耳聞,戴爺遠不如您,出口就是金口玉言,一語定乾坤……”

王寶珍的話正中馮二的下懷,他也看不起戴富有為人處世的摳摳唆唆。但他還是對王寶珍說:“兄弟,我這人辦事,從來是坐地砸坑,沒有含糊。這樣吧,咱也別像老娘兒們買白菜,講仨劃倆。您比我明白街麵上的行市,這年頭,大騾子大馬都比大閨女值錢。我眼下就可以和您坐地說定,隻要我對那倆閨女能瞧過眼去,我是一口價,總共三百大洋,另外再單給兄弟你40塊大洋的辛苦錢,這筆錢也不用向老戴言語了。不過,我沒見到人,咱什麼都不好說,隻要我見到人,點了頭,咱是一手交人一手點錢,如何?”

“好,還是馮爺痛快……”

王寶珍得到了價錢的實底,更加成竹在胸,他馬上如此這般對馮二講明了自己的安排。隨後,他又馬不停蹄去找了戴富有,死說活說擠兌戴富有又掏出了20塊大洋。回來,他花幾塊錢扯了兩塊花洋布的衣料,買了兩雙鞋襪,約上馮二安排的那個老鴇子,扮做戴富有家的老媽子,一同來到張家父女的住處。他謊說,後天恰是戴家一位老輩的生日,戴家讓立姑、春姑假作拜壽走一遭,好讓戴家老少趁機相看沒過門的媳婦,姐倆兒也趁機相看自己的女婿。而且,戴家還派老媽子為她們送來了那天去拜壽的新衣新鞋襪。

張家父女更加信以為真。

那個馮二呢?聽了心腹老鴇子回來對立姑、春姑如何清俊可人的一番學說,立刻大罵戴富有戴胖子如何不夠意思,竟然和把兄弟也動心計,囤積居奇,對他眼裏不容沙子的馮二也想訛一筆大價碼……而對王寶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恨不能立時就把立姑、春姑騙進他的“紫雲書寓”,立時就能威逼這兩個姑娘為他接客賺錢……

兩天的光景轉眼過去。第三天一清早,王寶珍和那個假扮的戴家老媽兒,就帶了兩乘小轎,來接立姑、春姑。待這淨鞋淨襪的姐倆兒麵含羞澀,心懷忐忑地坐進了小轎,恰似那無辜羔羊落進了猙獰虎口。

立姑、春姑被送到地方,才知被騙進了娼門。這一雙烈女,任憑馮二軟硬兼施,誓死不從。一連幾日,見沒有逃出虎口的希望,而馮二還放出話來,她們若是不從,就把她們賣到關外更不是人呆的下三濫之處去。這一夜,姐倆兒哭一陣,想一陣,想不出一條活路,抱頭痛哭一場,狠心剪下整盒火柴的紅磷火柴頭,倒出煤油燈裏的煤油,咬牙一吞入腹,掙紮了半個時辰,雙雙絕命身亡。

紙裏包不住火。在這“紫雲書寓”裏,有個老家也是南皮縣,身份不尷不尬,年齡在二十來歲的幫廚小夥計,他借著給立姑、春姑送飯的機會,聽這姐倆兒哭訴了被騙的經過,更知道姐倆兒如何惦記還在病中的老爹。他見姐倆兒如此慘烈而死,於心不忍,就隱姓埋名偷偷找到張家老爹,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實情。

張老爹這幾日正為兩個女兒一去不返心急如焚,他意識到自己遭遇了騙局,但向鄰裏打聽,除去知道自己存身的小院是租來的,而且隻交了一個月租金以外,對王寶珍、戴富有家住哪裏等等,卻是打聽不出一個究竟。此刻,他聽罷這個幫廚夥計的密告,欲哭無淚。可憐他拖著個病體,在天津無親無故,求告無門,隻好去找他連日看病的先生陳子壽。陳子壽聽到這般情形,不禁挑起了胸中肝膽之氣,他說:“您老一定要安心養病,待我為您打聽明白。反正,人進有門,屍倒有地,這就不會是無頭官司。如今已是共和民國,律法條條,青天白日之下,豈容這幫人隨意地殘害人命。”

都在一個城圈子裏混著,而且,戴富有、馮二在江湖道上,又不是無名之輩,沒出三日,陳子壽就打聽到了他們的底細。於是,陳子壽奮筆疾書,為張老漢寫了訴狀,指點他到南門外的直隸高等審判廳去呼冤告狀。

豈料,車船店腳衙,娼優金彩卦,本來就是一張有好處時你爭我搶,有難處時也會勾搭連環的市井黑網,他們有人見陳子壽打聽馮二的底細,而且耳聞“紫雲書寓”鬧出了人命,就忙不迭向馮二通風報信。這馮二久占江湖,哪裏會把陳子壽這個窮酸放在眼裏,立刻命幾個手下的小混混兒去尋陳子壽,拳頭斧把一頓暴打,警告他少管閑事。

他們卻不知道,那張老漢此刻已經把狀子遞到了直隸高等審判廳。他恰恰又遇到了一位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剛剛接了推事差使,嘴唇上的胡楂兒還沒長硬的年輕法官劉虎臣。這個劉虎臣乃是西門裏海關道劉家大院裏的本家少爺,腰杆子粗,氣頭子盛,一接狀子,大呼清平世界豈容如此荼害良善。他立時就下了傳票,責令馮二不得滅屍毀證,等待他劉大法官驗屍辦案。

劉道原聽過了事情原委,已是長須亂顫,怒發衝冠,他連連咬牙怒罵:“衣冠禽獸,真正是一群衣冠禽獸……”

當他聽陳子壽說,陳子壽惟恐那夥歹人為了滅口,再向張家老爹下毒手,趕緊拖著傷痛之身找到張家老爹報信,讓他抓緊尋找藏身之處,心裏又無限敬佩。而他聽陳子壽自己也在尋找合適的空房,準備另外租房藏身以避禍,他更是憂憤難忍,顫聲問道:“子壽兄,那你對下一步如何打算呢?”

陳子壽搖頭說:“道原兄,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過是一個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的百無一能之人,苟且偷生,避禍惟恐不及。現在,不過逞一時之氣,就惹著了那群混世的魔王們,招禍傷身。我能如何?但憑審判庭辦案吧……”

劉道原沉吟說:“那個法官,什麼劉推事,不是說要秉公辦案嗎?”

“嗨、嗨……”陳子壽連連擺手,“我所憂者,正在於此。且不說官官相護,那馮二是個久占江湖的地頭蛇,黑白兩道橫行無忌。而劉推事不過是一個初登官場,急於揚名立業的少爺羔子,馮二一旦托出個比他官大的後台來,他一個小小的毛頭推事還不是乖乖地俯首聽令。可是,他已經端出了一個青天大老爺的架勢,為了下台階,能拿誰開刀?鬧不好,就會給我陳子壽打個‘包攬訟詞,謀財誣告’的罪名。道原兄,我要躲避的,不單單是那些無賴小人啊。你說,我所畏懼的是否有理?”

劉道原微微點頭。半晌,他問:“那張家老爹現在哪裏?”

“在西廣開外難民聚集的同鄉窩棚裏暫且棲身。”

“子壽兄,你能否再放膽一回,引我去見他?”

“怎麼?”

“剛剛聽罷你的憂慮,著實有理。但這事情不能就此平聲靜息,我尋思,此事若能鬧得風聞三津,輿論嘩然,說不定倒能夠落一個冤可報,憂可解。子壽兄,說句老實話,這事你現在也算管到頭了,後麵,索性就換出我這個蒸不熟、煮不爛的‘文匪’粉墨登場,我劉道原為了世道人心,倒想管管這檔子閑事……”

陳子壽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道原兄,你可要再三掂量啊。”

“怎麼講?”

“道原兄啊,咱們可都不是當年了,從大清光緒混到如今的袁大總統,幾十年了,生於斯國,息於斯世,榮辱興衰,忠奸善惡,皆成過眼雲煙。咱們當年憂國憂民的斯文意氣,已經被消磨得千瘡百孔了。我看,算了,咱們不能匡時濟世,還不能獨善其身嗎?罷了,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裏不埋有幾個冤死鬼呢?咱們,就別再湊數了。鬧不好,咱不過是給市井添一段故事,到頭來,斯文反被斯文辱啊。”

陳子壽的這一番話,惹得劉道原也是幾聲長歎。

但他還是讓陳子壽領他去見張家老爹。他說:“我若不知道也罷了,如今,我不為他呼號冤屈,但為自己積德行善,且幫他幾個花用的小錢吧。”

陳子壽見劉道原如此堅決,隻得領他到了西廣開。

那裏,因為英國蠻橫地要擴張為租界的新界,已經強行驅逐了中國的警察,此時又聚集了各地的難民,到處是用破鐵皮爛紙片搭起的窩棚,汙水橫流,糞便滿地,行人幾乎沒有一處落腳之地。

見到了張家老爹,他已是聲微氣短,枯瘦如柴,挪挪身子就要喘上半天。在他的身上,隻有一堆破破爛爛的棉絮擋寒,在他的身旁,不過有半個生冷的窩頭,一碗黑灰混濁的藥湯。他見了劉道原,已經是欲哭無淚,欲訴無聲,隻是半爬半跪地連連拱手,哀求劉道原為他慘死的一雙愛女伸冤報仇。

看到這個情景,劉道原沒有和他多說什麼,隻是把身上帶的錢盡數全掏給了他,勸慰他好好治病將養。但在心裏,已經是義憤填膺,決心要管管這檔子水深火熱的冤情。

告別了張家老爹,他才發現把身上帶的錢都掏光了,就沒留下幾個雇“膠皮”(天津人對黃包車的俗稱)的零錢。他沒有言聲,和陳子壽一拱手作別後,索性邊走邊想,步行回家。

……

從西廣開外回到自己在河東(現在的河北區)糧店街的住家,劉道原已是疲憊不堪。

敲開這所三合小院油漆剝落的大門,迎出的是劉道原的愛子劉思。

劉思是他在46歲上才得到的晚生獨子,如今年屆20,高挑俊秀,一表人才。母親在劉思12歲那年,撒手西去。劉道原對劉思更是猶如心肝寶貝般疼愛,一直由自己在家裏親自調教。但是,他一不教愛子讀經讀史,二不教愛子八股策論,而是從《藥性賦》、《頻湖脈訣》讀起,兼及教兒子學習簿記文牘,會計細目。前幾年,他平生第一次托人情,送劉思到北馬路有名的“大風堂”去學徒。

劉道原如此安排,有他自己的深思熟慮。他對自己眼見的腐敗世道已經灰心喪氣,他對這世道的危機四伏更是膽戰心驚,他對自己空有一腔肝膽正氣,卻隻能瘋癲混世,掙得個不倫不類的“文匪”諢名,早在心裏藏著一把哭不出的辛酸淚。他引導兒子學醫,實在是不想讓兒子活成自己這樣,不正不經,不明不白。他想讓兒子活個清清白白,安安穩穩。甚至,他不想讓兒子做行醫的醫家,隻想讓兒子做個藥行的行家裏手。他知道,有德無術不會成為一個良醫,有術無德更做不成一個濟世救人的好醫家。他願兒子做個好藥師,進可以輔弼良醫,活命救人,退可以辨偽除劣,買賣真藥,守著良心過日子。再退一步說,任憑世道怎麼變,人吃五穀,就會生病,人們哪怕窮到請不起大夫,也要設法買藥吃,賣藥的也不會餓死……

因為“大風堂”的東家和劉道原莫逆,所以,會經常讓劉思回家,照顧父親。而在平日,照顧劉道原的是住在西廂房的趙家夫婦。鄰家的丈夫趙大,原是劉道原在“鬥店”做事時認識的雜役,外鄉人,當時接來家眷無處安置,劉道原就讓他們住進了自家院子的兩小間廂房。劉道原的太太駕鶴西去,家裏沒有人照顧,趙家媳婦就經常幫忙,一來二去,劉道原不再向他們收房租,他們也半鄰半仆地為劉道原料理家務,兩家親如一家。

今天,劉思回家時,趙大媳婦已經做好了晚飯。劉思正整理自己的書籍,見父親一身疲倦回來,忙把他扶進屋,幫父親脫下衣帽,扶他在鋪了棉褥的竹躺椅上坐穩,又取廚房的開水為父親沏了一壺新茶。

劉道原擺手讓劉思去做事,自己躺在椅子上閉起了眼睛。他想養養神,但難禁的紛亂卻襲上心頭,使他的心陣陣發緊……

劉思看出爹爹有心思,卻不敢問。

他忘不了媽媽還在世,自己隻有十來歲時,爹爹打他的那平生唯一的狠狠一巴掌。

那是劉道原帶劉思去逛娘娘宮,有個人告訴劉道原,北門外何宅做壽,壽堂之上,張掛著泥金壽幛,乃是劉道原所書的“佛心可貴”四字中堂。

劉道原聽了,好不糊塗。這個何某原是“太古洋行”輪船上的雜役頭。有一客人不知道是忙中有誤還是回家心切,竟將一箱細軟忘在了船上。何某做手腳藏了個嚴實,待那人來找,一口咬定沒見過。那客人多年離鄉積累不易,一時心窄竟跳了海河。何某辭了洋差,借袁世凱剛修大經路,地皮還便宜,他就變賣那箱財物,購買了大塊地皮。以後,河北窯窪地價飛漲,他轉賣地皮又置房產,一躍而成財主。這個人發家致富的臭家底多有流傳,劉道原怎能為他寫壽幛?

劉道原拉起劉思直奔何宅。

原來,那壽幛本來是劉道原早先給一個興辦義學的鄉紳所書。那家衰敗出逆子,竟以20塊現洋作價讓給了何某。經裱工高手挖去上款補裱如故,何某便堂而皇之高懸壽堂。

何某正在滿座賓客間周旋,猛抬頭,卻見劉道原手領愛子不請自到,已經進了二門。

他立時冒了涼汗,三步並兩步迎去:“喲,劉爺,鄙人作個小生日怎麼還驚了您的大駕……”

劉道原冷眼看去,迎麵正廳內,丈二花梨條案之上,被滿堂銀盾玉山,壽桃蜜供簇擁著,果然是劉道原所書的八尺宣立軸——“佛心可貴”。

他心中奇怪,不禁冷笑道:“何爺,威風煞氣,今非昔比啊!”

何某一聽茬兒口不對,心已提到了嗓眼,緊忙巴結:“劉爺,惹您見笑,那邊人雜,別醃臢了小公子,請……請到書房用茶……”不等劉道原答應,他扯嗓子吩咐:“讓廚房專為劉爺做一桌細菜送這邊來!”

在何宅書房坐定以後,劉道原裝作漫不經心說:“登門祝壽,兩手空空,總不為個禮道吧。”

何某聽出話外之音,隻怕他闖進正廳胡言亂語,忙賠笑道:“您這話可太見外了。您是津門名士,屈駕光臨,我就承受不起,還敢讓您破費……”

“既然來了,我身無長物,信手塗抹幾個字倒也容易。幹脆,在正廳為我備下文房四寶,也為何公大壽添個景致。”

何某忙又搖頭又擺手:“不敢,不敢……”

劉道原見他嚇成驚弓之鳥,反而笑了:“何公,何必強攔。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我隻想為您揮筆大書‘佛心可貴’四字賀語,但不知何公功德事略,還請指教。”

話頭緊逼,何某直在心裏叫媽,腦門已經熱汗橫流。他見下人端來了香茶,心裏也尋思豁不出肚子疼難過今天生死關。他忙吩咐下人留下好好伺候,轉身衝劉道原一揖到地:“劉爺,您光臨寒舍,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多擔待。您先慢慢用茶,我去給您預備……”

茶沒喝完,何某匆匆回來,支走下人,倍加小心地雙手捧出一個紅紙封套,點頭哈腰說:“劉爺,這是龍洋一百塊,聊作請您墨寶的潤筆。您的賀幛我已吩咐人摘下,無功受祿,永世珍藏。沒別的,過些日子是八月十五,我舍粥半月,給南善社捐棺材20口……”

劉道原毫不客氣,接過洋錢就扔進了褡褳,隨手拉過劉思說:“無功受祿,知羞還算是個進退。來,我無以為報,讓小子給您拜個壽……”

何某一把抱住劉思:“使不得,使不得,隻怕小公子這一拜,我少享10年陽壽。”

他一眼看到桌上有掛碧玉串珠,忙抓來塞到劉思手裏:“來,小公子,這算咱們爺兒們一點小見麵禮……”

劉道原見狀,拉過劉思大笑著告辭。

回到家,小劉思樂得又跳又笑,拿著那掛玉珠串兒,把爹爹闖進何家的事半明白半糊塗地比畫著跟媽媽學說。

劉道原一直悶頭喝酒,看劉思學他正到興頭處,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掄起胳膊就給了愛子一巴掌:“住口,看你還敢再學我……”

劉思一愣,珠串兒落地摔了個骨碌碌滿屋,看爹爹變得鐵青的那張臉,他也嚇得不敢哭出聲。

老娘火了,一手護住劉思,衝劉道原大嚷:“你這是幹嘛?撒魔怔啊……”

劉道原也似大夢初醒,一把摟過嚇壞了的愛子,輕撫自己剛才下巴掌的地方,隻覺得火辣辣,麻酥酥,從手掌一直酸痛到亂蹦亂跳的心裏。

“爸,您別生氣,我……我錯了……”

“不,思兒,是爹……爹屈打了你……你……不懂,你不懂啊……”

說著,劉道原熱淚迸發,奪眶而出:“思兒,記住爹的話。爹對你隻有一句話,今生今世記在心裏,有出息的別學爹爹……好孩子!爹爹……爹爹白來一世,白來一世喲……”

從那兒,劉思看出爹爹有意對他避開行蹤,再不帶他一起出去,隻是每日教他在家念書寫字。隨著漸漸長大,爹對他督促更緊,教導更嚴,卻不肯輕易放他闖蕩世麵,更似一隻護雛的老母雞。隻是,劉思已經感到,爹爹收緊嗬護他的翅膀是越來越費勁了……

長大的劉思越來越能體諒爹爹難言的苦衷,爹爹何嚐不願以腹內文章筆底功夫輕輕鬆鬆做人,堂堂正正立世。但這世道顛倒,世情險惡,紅塵滔天,人欲橫流,不給良善之人一絲清風,才逼得爹爹不願為而為之,擔這不願得而又被迫得之的欺世之名——文匪。

一次,爹爹帶他看了一出《強項令》,看戲時,竟是淚流滿麵。看完戲,爹爹對他說:“古來的忠奸智愚,後來隻是留給伶人演繹了。我這一生的頑強抗惡,今後會有人編一出戲流傳嗎?隻怕也難啊!”

還有一次,劉思讀《樂羊子妻》,很為“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句子擊案稱道。爹爹聽了,好個沉思。半晌,提筆寫了一首詩——“人心無度求南無,紅塵有限數念珠。

古來多少俠義士,不知何處葬荒丘。“

寫完,爹爹對他長歎:“思兒,遍地盜泉之水,滿眼嗟來之食,你該知道爹爹不過是這滾滾紅塵中一個混事求生的尤物,根本擔不起名垂青史當當響那個‘匪’字!往後……爹爹閉眼撒手,你可要好自為之……”

劉思知道,爹爹不肯早早放他出門謀事,實在是愛之極,護之艱,對世態人情恨不翻覆啊!

此刻,看著老態龍鍾的爹爹,劉思忍著心痛,隻是加小心不要驚擾老人家。

……

滿屋暮色,榆木條案上的帽筒、茶壇、青花瓶,都泛著一層幽幽的虛光。牆上那幅寫意秋荷圖,也是滿目模糊,隻有兩邊自己手書的那副隸書對聯,還清晰可辨——“何必俯首求紫氣,但求麵壁悟斯文。”

此刻,這總是在他心裏翻江倒海般難以安寧的“斯文”二字,又被邂逅這個30年前不打不成交的陳子壽,攪得思緒洶湧。

“斯文反被斯文辱啊!”

劉道原不禁發出幾聲歎息。這句話本來是他劉道原對當年還是盛氣淩人的陳子壽說過的一句怨憤之言,沒有想到,今天竟被陳子壽當做經典名句,拿來勸解他劉道原了。難道,所謂世事難料,滄海桑田,就是如此地輪回嗎?

哼,劉道原不禁想起《女起解》中崇公道的念白:“他說他公道,我說我公道,要問誰公道,隻有天知道……”

確實,且把論說公道放在一邊,劉道原想起今日之事,尤其想起陳子壽的憂慮,心裏好不焦慮。如果,事情真如陳子壽的估計,那個劉推事不得不敷衍人情,為了下台階,把罪名推到陳子壽身上,使陳子壽充當那些歹人暗中勾結、貪贓枉法的一隻替罪羔羊……這並非是杞人憂天的多慮。難道,就坐等這個結果出現嗎?不能,絕對不能……

戴富有和馮二接到了直隸高等審判廳的傳票,不敢怠慢,趕緊找王寶珍過來,一起商議瞞天過海的對策。

此刻,在戴家的上房東屋,戴富有依偎在鋪了大花洋毯的炕上,緊一口慢一口呼嚕著煙槍壓痰喘。馮二吊著一張焦黑的瓜條子臉,在八仙桌邊的太師椅上正襟危坐,一語不發。

他們已經爭吵了好一陣子,馮二埋怨戴富有財迷心竅,所托之人,所辦之事,都不牢靠,害得他白花了三百多塊大洋錢。戴富有則埋怨馮二貪財忘義,背著他輕信了王寶珍。吵來吵去,他們也覺得這都是馬後炮。他們已經商議好了,反正,人死在日租界,如果王寶珍不夠朋友,他們二人索性對拐賣人口等一應內情咬牙來個一問三不知,就由馮二打點關照,向“日本地”(舊時天津人對日本租界的俗稱)的“白帽衙門”(舊時對日租界警署的俗稱)報案,讓在那裏做巡捕長的把兄弟把拐騙婦女、逼良為娼的罪名都加到王寶珍的頭上,求“白帽衙門”知會“中國地”的警察廳,逮捕王寶珍,最好是對王寶珍來個就地正法,一了百了。

眼見王寶珍過去了兩個鍾頭還不露麵,這二人在心裏把這個主意已經掂量了個板上釘釘。馮二早就不耐煩了,聽條案上的座鍾“當當”打了兩下,他呼地起身,對戴富有說:“事不宜遲,甭等那王八蛋了,就這麼辦,看我不把那小兔子精整治死……”

話音未落,就聽王寶珍在門外開了口:“喲,馮爺,戴爺,告罪告罪,害您兩位老人家久等了……”

這二位一見王寶珍今天的打扮,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身穿一件嶄新墨綠撒花織錦緞夾袍,外套時興英國正灰毛花呢琵琶襟坎肩,鑲了洋紅俄羅斯天鵝絨的金線繡花寬邊,透著格外的一派富貴氣象。

這二位在心裏說:“好個兔崽子,黑完我們兩個冤大頭的大洋錢,你卻把譜兒要擺到鍾鼓樓了。好,好,等你臭美夠了,讓你用項上人頭來扛這人命官司也不算委屈……”

王寶珍一進屋,從這二位對他待理不理的神色中,已經看出對他的不滿,而從這冷颼颼的不滿中,他也嗅出了幾分殺氣。說心裏話,對戴富有這個除了大洋錢隻認識炕沿下自己那雙鞋的老財迷,他無所畏懼,而對在華洋兩界、黑白兩道、財勢兩麵都有著靠山羽翼、門路實力的馮二,若在昨天和上午,他確實存有七分膽怯,而到了現如今的今天下午,這心虛膽怯已經是煙消雲散了……

王寶珍穩了穩神,他提醒自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可要沉住氣,拿住架式……”

他不管那兩個人的冷落,自己抬屁股就坐到了馮二的對麵。他隻拿眼瞥了瞥在炕上哼哼唧唧的戴富有,卻麵帶微笑,又向馮二拱手說:“馮爺,勞您久等了。不過,我可沒敢去逛茶樓看雜耍,說不好聽的,要見您馮爺,我空著兩隻手沒有個牢靠主意,真的是不如我自己造好囚籠子,幹脆交給您馮爺任憑發落了……”

馮二從鼻子裏哼了兩聲,說:“這話還有譜……”

王寶珍也趕緊賠笑:“嘿,馮爺,我正有軍國大事要和您商量呢。”

“說……”馮二瞥了他一眼,冷冷開口。

“這事情太大了,我是身輕難壓大稱杆,非得您出山才能辦成……”

馮二聽著不對味兒,眼睛盯向王寶珍,已是怒氣滿麵。

王寶珍也不再囉嗦,忙說:“是為袁大總統高升一步,麵南稱君,各界公民勸進的事……”

啪地一聲,馮二拍響了桌子,手指王寶珍,怒聲喝問:“你小子是成心拿你馮爺當耍貨了,是不是?你再揀大的說,你怎麼不說英吉利、法蘭西正找你商量怎麼重組新八國聯軍再打中國呢……”

這王寶珍卻毫不慌張,索性翹起二郎腿,看著馮二眯眯笑。

戴富有哼唧說:“寶珍,嘛時候了?誰還聽你吹牛皮啊。”

“二位爺,”王寶珍卻仍笑著,朝他們抱了抱拳,“我不怨您二位著急,怨我,心裏是太有根了,沒有把話說清楚。您二位坐定了,誰叫我就是您二位爺的小打兒呢,您二位就賞我一個耳朵,且聽我細表端詳……”

王寶珍掏出雪白的手絹抹了抹嘴,開口問:“請二位爺指教,眼下咱這場官司,最難邁的是哪道坎兒?”他不等回答,自問自答道,“就是姓劉的那個生瓜蛋子。若單去疏通他,誰知他是黑臉還是白臉?誰知他是吃順還是吃戧?……索性,咱不去管他,咱去攥住他的那根命脈……他是不是在官場混?好,隻要他混在官場,最害怕的是什麼?就是手裏捏著他頂戴花翎的頂頭上司,尤其是在官場裏還有著皇帝老子恩眷靠山的上司。好好,沒別的,咱的救難神仙,就是那個姓劉的見到他的一張二寸寬紙條,保不準都會嚇尿褲子的一方巨靈神……”

“越說越沒譜……”馮二氣哼哼搖頭。

“你先別吹,你說的是誰?”戴富有也不耐煩了。

“您二位尋思,誰是在天津衛一跺腳,整個兒官場亂顫的主兒?”

戴富有和馮二一起搖頭。

“再點撥您二位一句,在天津衛,誰是當今袁大總統,說話就要登基坐殿的袁大皇帝的門裏心腹……”

馮二輕蔑地說:“是有這樣的人,可你,夠得上人家的門檻嗎?”

“馮爺,要是在昨天,我這樣說,您就可勁兒衝我臉上吐唾沫,今天,您就把這個‘嗎’字去掉了再問吧。這麼說吧,咱天津警察廳的廳長大人,楊以德楊廳長……的嫡親侄子,楊八楊公子,上午托人找我了,說的就是公民勸進的事情,我當時就把咱的事情對他說了。楊八沒含糊,對我說,讓我安心辦這宗公民勸進的大差使,至於咱們這宗事,他特意去跟楊廳長請個令,交給師爺就辦了。他應承說,保咱們沒有後顧之憂。說實在話,我雖然大包大攬應了這差使,辦好辦壞,馮爺,這擔子還是在您的肩膀上擔著哪……”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啊,我能辦什麼我?”馮二忍不住說了實話。他暗中尋思,王寶珍所言若是實情,他就不能拿這個兔兒爺不當神仙,王寶珍若是滿嘴跑火車,也不難打探到他的虛實。到時候,再依剛才的計策行事,也不會耽誤太大的事。不過,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袁世凱要當皇上,他這開娼寮立賭局販煙土吃地麵的雜八地能幹什麼幫腔作勢的大事,那“公民勸進”又和這妓女混混兒有什麼聯係……

“得了,您哪,我這一上午為咱的事跑了個腳打後腦勺,晌午,咱求著人家哪,把娘兒們的一副鐲子當了,又在聚合成請楊八他們二十來位爺拉桌吃了頓昏天黑地的燕翅席。王八蛋掌櫃的見人下菜碟,兩桌菜宰了我40塊大洋,馮爺,40塊呀,一個三道巡長五個月的薪水呀……”

馮二聽他又是訛錢的茬兒口,冷冷地說:“寶珍,揀真格的動舌頭行不行?但凡事情辦得漂亮,錢,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花了再賺。”

“是,是,您聖明……我是說,我從清早到現在,嗓子跑得都冒了煙,我先喝口茶,再向您交代差使……”

看王寶珍裝腔作勢地倒茶喝茶,馮二向戴富有遞過一個不滿的眼神,他在心裏說:“瞧你聯絡的是什麼東西,臉對臉都沒有一句實話,狗食到家了。”

王寶珍也看出他們對自己的懷疑,心中暗罵:“馮二,我今天豁出去了,就跟你來個實打實的,這回我是出師不利,不看初一看十五了……”

他灌下兩碗溫吞茶,穩住神說:“馮爺,這差使聽著轟轟烈烈,辦起來並不棘手。說白了,就是碼人,您的手下,您的門徒,您的親朋好友,您在街麵上能吆喝起來的三老四少,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幹嗎呢?拉起大隊沿街走幾趟,打著小紙旗喊幾嗓子口號。還不白走,臨完了,憑手裏的小旗子領錢,每人每天三毛錢,半斤槽子糕。這一路上,有巡警護衛,有茶水站沏好了釅釅的香片伺候著……這張羅做旗子,發旗子,發錢,發槽子糕,就交給公民勸進團的委員們幹了,不白幹,按上街的人頭算,一個人頭給大洋五角,您撥拉撥拉算盤珠兒,世上還有這麼便宜的事嗎……”

馮二冷笑說:“事情倒是聽明白了。不過,我有一處不明,還要請教,就是這麼便宜的事,你王寶珍為嘛不自己獨吞,非要拉上我呢。”

“哎喲,我的爺……”王寶珍起身向馮二深深作了個大揖,“您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我算個什麼?給您跑腿,您都嫌我癡傻呆苶呀。這麼大的事情,我王寶珍能招呼上誰?也隻有馮爺您哪,那才叫登高一呼,八方呼應,出馬一條槍,馬到成功……”

“寶珍,我聽著,怎麼忽悠忽悠的……”一直沒開口的戴富有不冷不熱開了口,“咱可別光給別人磨刀,反而誤了自己殺豬啊……”

王寶珍擺擺手,說:“罷了,二位爺,您二位不是就要見個真招兒嗎?就在今天晚上,楊八,還有楊義德楊廳長的一位書辦費小胡子,在‘法國地’新開的廣東菜館請我吃廣東菜,也是為了商議‘公民勸進’的事。戴爺身子骨兒不方便,不好勞大駕,馮爺要是沒有要緊事,您就走上一遭。說實在的,您大駕光臨,那公民勸進團委員的花名冊裏,我王寶珍就掛不上號了……”

卻說聽王寶珍說話,除去他說他是他媽生的這句,餘下的都得醒著說話睡著聽。而這次,王寶珍破天荒說了實話。在當晚楊八做東的宴席上,馮二被作為一方頭麵,受到了楊八的格外垂青,名列勸進委員,王寶珍拉攏馮二有功,被封了個委員襄辦,類似如今的助理或秘書。對他們攤上的官司,楊八、費小胡子一口應承,肯定找那劉虎臣劉推事有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