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執事就是那位秘密尋來王玉珍、常筱秋照片的瘸腿跑合人。
瘸腿跑合人在靈台、影台前擺好了白布跪墊。而跪祭劉道原的不是別人,恰就是老態龍鍾的劉道原自己。
隻見他分外嚴肅地被人攙扶著跪倒。一時,人群竟鴉雀無聲。
隨著執事高喊:“敬香,拜!”劉道原認認真真向自己的靈牌影像上香,行了跪拜大禮。
執事又高喊一聲:“致祭!”
隻見劉道原抬頭凝望了自己的靈牌影像半晌,突然發出撕心裂肺一聲高喊:“罷了!罷了!老文匪,劉道原,你隨著前來後到的冤魂孽鬼,奔西天大道走好啊!走好啊!”
這一聲高喊,震得人們心裏一緊,渾身竟像被潑了驚魂的冰水,不少人被震得把想發出的笑聲打個結,咕嚕又滾回肚子裏,憋得欲笑無聲,欲哭無淚……
劉道原又朝那執事一擺手。
隨執事一聲令下,十幾掛鞭炮一起點響,更有人把“二踢腳”一個接一個“嘣”上了天。還有人在警廳門前,點著了成捆成包的紙錢……
頃刻,警廳門前煙塵滾滾,遮天蔽日,連門前高懸的旗幟,也分不出哪是青天,哪是白日,活像一麵陰森森的招魂幡。
還跪在那裏的劉道原閉起了眼睛,在充耳的鞭炮呼嘯聲中,兩行混濁的老淚奪眶而出。
執事挽扶劉道原起身,送殯儀仗一頭紮進了估衣街。
這一路上,還真有不少的商家遞送用紅紙裹了一根大蔥的奠儀。還有那曾被劉道原相幫相助過的眾人,聞訊趕來,手捧香爐酒碗,路側祭拜。更有不少老弱病殘乞丐,手捧裝了清水的大碗,跪在那裏山呼:“老佛保佑劉爺壽比南山!”
劉道原一一致禮答謝。
儀仗沿估衣街出了針市街,早有一輛洋車等在那裏,有人扶劉道原上了洋車,儀仗吹吹打打,直奔西營門外的烈女墳……
等到劉思、筱秋聞訊趕到烈女墳,儀仗早已散去,隻有劉道原自己在烈女墳前扶碑孤坐。
但見周圍荒塚連連,秋草淒淒,零零星星還有幾個為亡人上墳的家人哭得聲咽氣微,悲悲切切。
烈女墳前,剛剛焚化的那些靈牌影像紙棺材和各色紮彩餘煙未散,絲絲縷縷,和著想刮而刮不起來的陣陣秋風,隨著想飛而飛不起來的片片落葉,跌跌宕宕,時起時落。
劉道原手扶碑身,緊眯老眼,似乎要從石碑上尋出什麼蛛絲馬跡,一動不動坐成了一尊蒼老的雕像。
“爹,爹呀,您這是為嘛呀!”兩個孩子一見,放聲大哭,直撲上前。
劉道原看看清秀俊朗的愛子劉思,看看經大半年調理愈加眉目俊朗的筱秋,伸手就把他們摟進懷裏,流著止不住的淚,笑了,由衷地笑了。
劉道原說:“孩子,哭什麼?爹爹心裏痛快,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痛快過。從今天起,那個‘文匪劉道原’已是歸位的冤孽了,爹爹要讓你們這兩個佛前仙童守著,護著,活上個一百歲,哈哈……”
“爹,爹爹,走吧,咱們回家吧,您……您可把我們嚇壞了……”
“走,孩子,好孩子,咱爺兒仨回家……”
劉道原愛撫地攥著劉思、筱秋的手起身。他指著徐世昌撰文、華世奎書寫的那方“南皮雙烈女碑”,異常平和地對兩個還是淚眼蒙目龍的孩子又鄭重開口:“孩子,當著這方石碑,你們要銘記爹爹今天對你們說的每一句話。你們再仔細看看上麵的碑文,有一個字提到我‘文匪’劉道原嗎?沒有。好,好啊!可是,這方碑與其說是立給那兩個無辜弱女的,不如說是立給爹爹我的。這就是爹爹我的那方‘無字碑’。”
劉道原頓了一下,接著說:“一個人活在世上,不能安身立命,隻能自生自滅。你們記下,從今天起,爹爹隻在活著時看你們憑著良心安生做人盡孝,待爹爹死後,悄悄裝進棺材,和你們的母親埋到一起拉倒,用不著操辦那無用的熱鬧。今天,爹爹在天津衛把放屁添風的熱鬧算是鬧到頭了。你們若懂爹爹的心,就當著這方爹爹的‘無字碑’,給爹爹起誓。”
劉思和筱秋對望了幾眼,他們似乎明白了爹爹的這番話,也明白了爹爹胸膛裏那顆裂痕累累、如今需要他們去彌合的蒼老的心。
他們雙雙跪倒在碑前,齊聲說:“我們記下了爹爹的話,請爹爹放心!”
“好,好孩子,好啊……咱們回家,回家,回家嘍,哈,哈哈……”
劉道原的笑聲驚起了在衰草間覓食的昏鴉,它們亂叫著飛起,在這荒塚盤旋,不肯散去……
“回家嘍!”
自此,“文匪”劉道原在天津衛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