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子的失望
舊曆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夜晚，龍在街上遊行，獅子在街上跳舞，鑼鼓在街上唱歌，爆竹在半空中開花翻筋鬥，孩子們在各處蹦蹦跳跳，大聲吆喝喊叫，自成一片歡樂的世界。
媽媽抱不住小的，爸爸牽不住大的，讓女仆或當差領著的少爺小姐，騎在別人頸脖子上還在鬧著看不著，拳打腳踢地發脾氣。但有些沒有人領著牽著的孩子，就在人縫裏直鑽，被擠得哭了出來，就是那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可還是瞪著前麵，死死不舍地望著。
元宵節的夜晚，是孩子們歡天喜地的夜晚，看龍燈，看舞獅，看地船，看大頭鬼……啊！看不完的好東西，真好玩呀！真好看啊！
這時住在鄉下的小虎子，正匆匆忙忙地喝著燙嘴的稀飯，他不停地吹著氣，不停地給燙得伸舌頭，終於喝下了兩碗，還貪饞地塞了一塊泡蘿卜在嘴裏，筷子一丟，椅子一掀，就急急向大門外跑去了。
他是說出去看天色的。這時天空可像剛從灶裏鑽出來的小貓，一身灰撲撲，隻有似明不明的亮光。
“不消燈籠的，爸爸，看得清的。”他快樂地說著，又快樂地望著爸爸媽媽。
爸爸可像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隻管慢吞吞地喝著稀飯。
爸爸的這副冷淡樣兒和媽媽憂愁的故意不看他的神情，真使小虎子摸不著頭腦，怎麼也想不通。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夜晚，是多麼快樂的一夜呀！小虎子哪裏能想到，這一夜可使得他爸爸媽媽發愁著急呢！這使得小虎子的笑著的快樂的臉，一下子就像烏雲遮住了太陽一樣，沒趣地沉沒了。嘟著嘴，沉著臉，一個人故意選個角落裏坐著。安靜了一下之後，板凳就給他咿咿呀呀的搖著響，這是一條爛板凳，讓他這麼幾搖，垮塌一聲就散架了。小虎子被摔在地上，心想這真倒黴，又該挨罵了，但是這次爸爸和媽媽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一聲也不哼，隻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媽媽也隻歎了一口長氣。
爸爸總算吸好了煙，也仔仔細細地敲幹淨了煙管，將煙管插在褲帶上，披上那件頂冷時才加上的破狗皮背心，就自向門外走去了。小虎子也就趕快跟著走，可爸爸又停下來，非常嚴肅地向母親仔細地吩咐著。
“冷得很嗎？月亮也沒有，我想街上不會熱鬧的。龜兒子的，作興偷青呀！你也同我驚醒點，莫死睡啊，有什麼響動，叫喚啊！”
爸爸就急急忙忙地向菜地走去了。
這一下小虎子是完全明白了，自己想看龍燈是辦不到了。他給失望弄得呆呆地站在門口，望著爸爸隱沒在黑暗中，而心裏不停地在罵著他：
“你是什麼鬼爸爸，真是壞爸爸，答應了的又反悔，硬是愛騙人，我……我……”想著想著，小虎子的鼻子酸了，眼睛也酸了，一滴滴的淚水落了下來。
但小虎子可不是沒誌氣的孩子、流眼淚的孩子，他趕快擦眼睛咬著牙，不去想爸爸，而是勇敢地想著：“我一個人還是可以去。”看看天，又真黑得很。“不去就不去吧，也不會有啥子好看，還是睡在被窩裏暖和。”他這樣自己安慰著自己，就心平氣和地走回屋裏去。
屋裏媽媽正對著桐油燈在搓著竹麻。媽媽的眼睛是成年滴著淚水，周圍像鑲了一道紅邊似的爛著，她將頭緊挨著燈，細眯著眼在理著麻絲。聽到小虎子進來的聲音，趕快抬起頭來，頭發在火上吱吱地燒著了。
“哎呀！你趕什麼夜活呀，看又看不清。”
小虎子很和氣地說著。
“是呀，看不清呀，人又擠，天又黑……”
“啥子嘛，東拉西扯的，我說你眼不好，看不清。”
“啊！我以為你說龍燈，我說今天街上的龍燈，還是沒有什麼看頭，下次叫你爸爸帶你進城吃糖包子。”
“我才不稀罕他的糖包子，騙人……”
一想到這裏，小虎子的氣又來了，他憤憤地在屋裏走著，推了凳子，踢倒了烘籠，過後，連安安靜靜地睡在灶門口的小狗，也被他踢了幾腳。小狗在夢中，莫名其妙地被嚇得驚叫喚：“告娘娘，告娘娘！”
“嘿，你還要告娘娘呀，老子可還要多踢你幾腳。”
小虎子這時不再感到自己受騙受欺負了，他已經在享受著欺負別人的快樂。小虎子將那可憐的小狗提了起來，看著它那副可憐的受驚的樣兒，正預備將它摔在地上，媽媽的話製止了他。
“這樣是會摔死的呀！你做啥子拿它出氣嘛？它不是你喜歡的，你自己抱回來的嗎？”
這使得小虎子很不好意思，也很掃興，就一個人賭氣先去睡了。
小虎子挨打
你們一定覺得小虎子脾氣壞，是個任性的孩子吧？其實不然，小虎子一向是很聽話的好孩子。他有八歲多了，因為長得高大，看上去像有十多歲。他是最小的兒子，從來哥哥姐姐都讓他三分，說他像老虎一樣凶，因此家裏就叫他小虎子了。後來姐姐們都出嫁了，哥哥急病死了一個，另一個又被拉去當了壯丁。家裏就隻剩下他們三個人。他爸爸是種菜的，將四季新鮮蔬菜，挑到街上去賣，這樣過著日子。但是現在可出了許多特別的買菜人，常常是買菜不給錢，你不願意，他們就橫蠻地打人，菜又常常被整畦整畦地偷掉，弄得家裏隻好喝稀飯了。
去年他已經在國民小學讀書了，但是今年夏季，他爸爸老生病，他隻好不去讀書，到菜地去幫幫爸爸栽菜秧、拔野草。爸爸看見自己的小兒子也居然能夠幫忙了，高興得不得了，從過年起，就常常提到元宵節要帶他進城去看龍燈。
小虎子並不貪嘴好吃，也不偷懶，但是如果有什麼新奇的東西讓他知道了，他就非去看看不可的。場上的土龍燈他是看過的，但是城裏的大龍燈，他可從來沒有看過，並且又老早給爸爸說得心癢癢的，已經盼望了好些日子了。
所以這次可實在是他爸爸不好，不作興早答應了人家，過後又來騙人，你說是不是？
小虎子隻得沒趣地爬進了冷被窩裏。奇怪的是今晚可老睡不著，耳朵裏老在響著鑼鼓聲、爆竹聲。一條大黃龍在眼前飛舞，一隻紅獅子搖擺著爬上桌子去，滑稽地向他作揖打躬，魚燈和蝦燈不停地在兩旁穿梭似的跑著，那蚌殼裏的美人也直望著他笑，那漁人就向他扮鬼臉。
他生氣地不願去想他們，他們可越在他眼前閃動。後來他氣得用被蓋住了頭，似乎要昏昏睡去了。
這時忽然聽見菜地裏有爸爸嚷叫的聲音，同時媽媽也驚慌地推倒了板凳，向大門口跑去。他也就不自覺地跳了起來，披上棉衣，向門外跑去了。
天空仍舊不見月亮，隻有一些星星在閃耀，發出微弱的蒙蒙的光，但是仍能望見一些人正在向他們的菜地裏走來。
“啊！不好，偷菜的來了！”這個想頭閃電似的來到他的腦子裏，他也就閃電似的向他們跑去。
那些偷菜的，可不止一兩個，有五六個，一點也不怕他們。有的擔籮筐，有的背背篼。這時為頭的那一個，正站在爸爸的麵前，聽著爸爸的哀求。
“不管，偷青嘛，有什麼理好講。”
他把攔著他的爸爸一推，就吆喝著他的部下趕快動手，好像是在收獲自己勞力種出來的東西一樣。
一時菜地裏發出一片雜亂的聲音，過後就嚓嚓地發出猛獸吃食似的聲音了。
“老爺們！官長們呀！請你們少砍點嘛！我一家幾口靠著它活命的呀！”
菜地裏仍是嚓嚓地響著。
“我完了，這一下我完了！”爸爸挺著胸，痛苦地叫著，“值萬把塊錢（當時的錢）的菜呀！可一下子通通沒得了！天呀！你啷個不幫窮人的忙嘛，你開一下眼嘛……”
“媽的，你敢咒老子，天開眼又怎麼樣？”
“啪”的一巴掌，把爸爸打得幾乎跌倒。
“你、你，你打人？我說，天……天嘛……”
“你還叫天，天怎樣？老子揍死你，看天又敢怎樣？”
跑去當胸就是一拳，老人被打倒了。
這時站在背後看著的小虎子，實在忍不住了，他像帶領了百萬雄兵的武士，氣洶洶地衝上前去，點著那壯漢的鼻子大聲罵著：
“你啷個可以動手打人？你打人？你講不講理嘛？砍了人家的菜還打人？我同你告到蔣委員長那裏去，看有沒有這種道理？作不作興打人？”
“什麼？你說什麼？要告我？”壯漢吃了一驚，疑疑遲遲地說不清話。但是等他看清麵前站的不過是一個三尺來高的小孩，他氣憤地用更大的氣力，對著小虎子當胸就是一拳。
小虎子眼睛一閃亮，火星四麵冒了出來，連回手都來不及，就一個踉蹌撲倒在地裏了。
龍和獅子來找他了
他好像仍睡在床上，正在痛苦地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時那當作房門的竹折子，忽然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有著大的鼓眼睛和一把大白胡子，長著兩隻角的龍頭伸了進來，後麵還看得見一個魚的大嘴和兩根蝦的長須，他們似乎很膽怯，總躲躲閃閃地在龍的後麵跟著。不過小虎子已經認出他們來了，但奇怪的是他們都像人似的直立著，還慢慢地搖擺到他麵前。
龍很有禮貌，和氣地向他笑著，不停地理著胡須。
“怎麼這樣懶啊？今晚還睡在床上？”
“咦！好奇怪，你會說話，還會站著走路？”
“自然啊，我們龍燈還是一樣自家會走的。今晚上我們就到處耍了來，好多好多的小孩子跟著我們耍，就是沒有看到你。怎麼樣？不起來同我們耍一下嗎？我是特意來邀請你的啊，獅子還在外麵等著呢。他說怕你家的狗。”
“獅子？那紅獅子嗎？我同他熟得很，我不怕他的。”
“好，就是。”
虎子預備靈活地一跳就起來，但是隻移動了一下身子，就“啊喲”一聲倒回床上去了。
“不行，我一身痛得很，我挨了打。”
“怎麼，挨了打？是太調皮了吧……”
“不是，不是，不是太調皮，是給那鬼兒的偷青壞人打的，他們欺負了爸爸又打了我。”
“啊，這樣嗎，不要緊，我給你摸一摸，包好。”
龍輕輕地摸著他，有時還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胸口。
“現在怎麼樣？該不痛了吧？可以起來了。”
果然小虎子一跳就起來了，一點也不覺得痛了。
他跟在龍和魚蝦的後麵，輕輕地悄悄地走出了大門，但在走到灶門前時，他伸手將那睡著了的小狗兒，抱進懷裏了。
門外不遠處的石頭上，獅子正蹲在那裏打瞌睡。
“輕點！讓我來嚇他一下。”龍向後麵擺著手，自己就輕手輕腳地向獅子麵前走去，又伸手折了一根樹枝，他用那樹枝向獅子鼻孔裏一塞。
“啊嗨！”一個大噴嚏，獅子驚得幾乎從石頭上跌了下來。
虎子也嚇得一把扶著魚的滑溜溜的身體，準備往後麵逃跑了。他心想，獅子鼻子真大呀，那麼他的口可還了得！但虎子被龍一把拉住了，沒能跑成。隻好大著膽子偷偷地看著獅子。獅子倒很馴良很和氣，像家裏的大黃狗一樣，一下一下地搖著尾巴，睡眼蒙矓地到處看著，過後才發出那害傷風似的低啞的聲音說著：
“鬼家夥，你好會整人呀！嚇了我一跳，怎麼？叫你去找的那林家娃兒呢？”
“這不是嗎？”龍一把將虎子拉到獅子麵前來了，“你們該認得的吧？不用我介紹嗬。”
獅子望著虎子，憨憨地笑著。
虎子隻好怯生生地說：
“我們似乎在哪裏見過的？紅獅先生。”
“自然見過的呀，我趴在桌子上還向你扮過鬼臉的，你該記得吧？”
“記得，記得。”小虎子為了要表示自己的大膽和親熱，不覺亂說下去了，“後來我還扯你的腳，拉你的尾巴，對不對？”
“這可就不對了，沒得的事，沒得的事……”
“你們兩個不要爭了，現在請快點決定到底怎樣玩呀！”
“我帶你們到山上去，玩捉兔，捕狐狸。”
“這個，這個我不讚成。”龍堅決地搖頭，“爬山對我的身體是有害的。醫生說過我有心髒病，魚和蝦也不習慣老在山上。就是小虎子吧，我想他剛挨過打，上山也困難。”
“你剛挨過打？啊，我曉得，一定是吵著要看龍燈，是不是？”獅子轉過身，盯著虎子問。
“不，不是的，你搞錯了。我是給那偷菜的壞蛋打的，他偷我家的菜，又打我爸爸。我上前去和他講理，他又打我。不信，你問小狗兒好了。”
他慌忙地將小狗從懷裏舉了出來。他忘了小狗是一直睡在灶門口，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它這時從睡夢中醒來，隻嚇得“告娘娘，告娘娘”地直叫，什麼也說不出。
“不要著急嘛，我們早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孩子，所以才來約你去耍的呀。現在我們到底去哪裏玩呢？”龍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下，後來才又接下去說，“我看還是到我家去玩吧？那裏要什麼有什麼，空氣又新鮮涼爽，這裏簡直幹燥得要命，到處是灰塵，是不是？”
“是，說得一點也不錯，到處是灰塵。”魚和蝦恭敬地回答著。
“我是不喜歡到水裏去的，你喜歡嗎？”獅子問小虎子。
虎子老早就想到水裏去玩了，總是被大人吆喝住了，現在他還是想去。
“去，我真想去，就是有點怕，水太深了，爸爸說會淹死的！”
“不會，不會，我保險。那麼就這樣決定了，快跟我來吧，趁現在月亮出來了。”
他們一同到海裏去
龍搖擺著它龐大的身體在前麵領路。
一會兒，好像就已經走到海邊了。被淡淡的月光照耀著的，天藍色的無邊的海，這時很安靜地沉睡著，浪花在低聲地唱著催眠曲。
龍舉著輕快的步子，向海邊走去。慢慢地就走到了那濺撲著的海水邊了。這使得小虎子和獅子腳都軟顫顫的，不敢再向前走了。隻有龍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頭也不回地仍朝前走去。
“這家夥，壞得很呀！硬是想淹死我們。”獅子輕輕地警告著虎子。
龍裝作沒有聽到，仍一直向海裏走去。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海水像被刀砍了似的向兩邊分了開來，一條寬闊的平坦的黃沙鋪的大路，顯露了出來。
“啊！原來海底下還是有馬路的。”獅子又輕輕地向虎子說著。
龍這時才顯得非常驕傲地轉過頭來，望著獅子和虎子，得意地笑著說：
“請呀，一點也不用害怕，有我在這裏，海水是不敢來欺負你們的。”
魚和蝦也就跟著說：
“有我們的龍王在這裏，海水是不敢來欺負你們的。”
龍王（在這裏我們不能再叫他龍燈了）*穩健地走向海底馬路，魚和蝦尾隨著他，虎子望了一下腳下，也就大膽地走開了，隻有獅子還猶疑了一下，過後也隻好嘟著嘴，小心地慢慢地跟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