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文記述了作者的一次心情複雜的出行。一路上,秀麗而靜穆的景物,作者心情尚佳;然而,後來陸續聽了農人的話語,便逐漸沉重起來。麵對那些遭受著沉重租稅剝削的農人,油然而生的便是憎恨,而憎恨的對象又不僅僅是農人口中的田主。
朝陽還沒升得高,我經過田野間,四望景物,非常秀麗且靜穆。一帶村樹都作淺黛可愛的顏色,似乎正在浮散開來。我便憶起初見西湖時的情緒:那時是初夏的朝晨,出了錢塘門,行盡了一帶石壁,忽然間全湖在目。環湖的淺青的山色含有神秘而不可說的美,我止覺無可奈何,但也遺忘一切。這是一種不可描繪的情緒,過後思量,竟是我生享美的很滿足的一回。現在那些遠處的村樹仿佛是連綿的青山,而我所得的印象又與初到西湖時相似,然則我不是野行,竟是湖上蕩槳了。我本有點渴憶西湖呢,不料無意間得到了替代的安慰。
田裏的麥全已割去。農人將泥土翻了轉來,更車了河水進來浸潤著,預備種稻。已成形麵還不曾長足的蛙就得了新的領土。它們狹小的喉嚨裏發出闊大而煩躁的聲音,彼此應和,聯成一片。它們大多蹲在高出水麵的泥塊上,或從此處跳到彼處;頭部仰起,留心看去可以見它們白色的胸部在那裏鼓動。當我經過它們近旁的時候,它們順次停止了鳴聲,極輕便地沒入水中。不一會,我離它們較遠,一片噪音又喧鬧於我背後了。
印有人及家畜的足跡的泥路上,竟沒一棵草。兩旁卻叢生野草,大部分是禾本科的植物,開著各色的小花——除了昆蟲恐怕再沒有注意它們的了。細小而晶瑩可愛的露珠附著在花和葉上,很有可玩的意趣。遠處糞肥的氣味微微地送入我的鼻官,充滿著農田生活的感覺,使我否認先前的假想:我並不在清遊雅玩的西湖上。
我走到一個池旁。岸灘的草和傍岸的樹映入池中,它們的倒影比本身綠得更鮮嫩,更可愛。那時候池麵還沒受日光的照耀,深藍色的靜定的池水滿含著幽默。池麵的一角浮著萍葉,數葉攢聚處矗起些桂黃色的小花——記得前幾天還沒有呢。偶然有些小魚遊近水麵,才起極輕微的波紋,或者使萍花略微顫動。
靠著池的東南岸的是一所破舊的農舍,屋後有一個水埠通到池麵。
我信足走去,已到了那所屋舍的前麵。一扇板門開著,裏麵止見些破的台凳和高低不平的泥地。門旁兩扇板窗都撐起,一個女孩兒立在窗下。屋前一方地和屋的麵積一樣大,鋪著長方的小磚,是他們的曝場。
那女孩兒有略帶紅色的頭發,非常稀疏,僅能編成一條小辮;麵孔很瘦削,呈淡黃的色澤;眼光作茫昧的瞪視。她見了我,隻對我看著,仿佛我身上叢集著什麼疑惑。
我不曾走過這條路,看前麵都種著豆,不見通路,疑是不能通過的了。便問她道,“從這裏可以到那邊河邊嗎?”這個問詢減損了她疑訝的神情的大部分,她點頭道,“轉過去就是。”我答應了一聲,再往前走。她又說,“但是地上全是露水,要濕你的衣裳和鞋子。”我說,“不要緊。”就分開兩麵的豆莖依著很狹的田岸走去。我雖然沒有聽她的話,心裏卻感激她對於我——她的不相識者——的好意。
走完了種的地方便到河岸,我的鞋子和衣裳的下半截真濕了。河水和池水一般地深藍和靜定。但因潛隱的流動有幾處發出光亮。和平而輕淡的陽光照到田麵,就像施與一切以無限的生意,一條田岸,一方泥土,和農人手裏的一柄鋤頭,都似乎於物質裏麵有內在的精神。
我立著望了一會,便湍著河走。在我的前路有兩個農人在那裏車水:一架手搖的水車設在岸灘,他們倆各執一個柄搖動機關,引河水到田裏。不多時我已到了他們倆跟前。一個農人非常高大,露出的皮膚全是醬一般的顏色;麵部皺紋很多,有巨大的眼睛和鼻子。他約莫四十多歲。又一個隻二十出頭的年紀,麵目的布置很像城市間的讀書人,皮膚也不至於深赤;但是他四肢的發達的肌肉可以證明他是久操農作的人。他們倆隻顧工作,非特不交一語,並且不一顧共同操作的伴侶。這個情形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可遇見,鋸開一木的兩個木匠,同一作台的兩個裁縫,都是好像沒有第二人在他們的旁邊似的。旁人看著他們,就要想他們何以耐得這般寂寞。其實旁人不就是他們,究竟寂寞與否怎便能斷得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