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引起的水經過一條臨時掘成的溝流到田裏。那條溝橫斷我的前路,而且有好些濕泥壅在兩旁。我提起了衣服,正欲跨過那條溝,那個年長的也停了。繁喧的水車聲便戛然而止。
我說,“不妨事,我能跨。”身體略一騰躍,已過了小溝。我來這一條未嚐走慣的路上覺得一切的景物都是新鮮,看農人車水也有趣味,時光又很早,所以就停了腳步。
他們倆見我過了小溝,便繼續他們的工作。那年長的看著我問道,
“先生是在那邊學堂裏的嗎?”
“是的。”
“那裏的學生不止二三百吧?”
“不錯,四百有餘。”
“那些學生真開心,我從你們牆外走過,隻聽見他們笑和鬧。大約不會有逃學的了,是嗎?”
“逃學的確然沒有。”停了一會,我問他說,“今年的麥收成想還不差,結實的時候不曾有過大風雨呢。”
“今年很好,五六年沒有這樣的收成了。”“現在你那塊田預備種稻了嗎?”
“是的,”他指著五十步外一方秧田說,“那裏的秧已長得這麼高,趕緊要分插了。”我望那方秧田,柔細而嫩綠的秧生得非常整齊,好似一方綠絨。那種綠色是自然的飾彩,絕不能在畫幅中尋見,真足以迷醉人的心目。他接著說,“我們將這田裏車足了水,更犁鬆了泥土,就可以插秧。至遲到後天的下午我們必得插秧。”他說時臉上有一種欣悅的神采,更伴以簡樸真摯的微笑。
我說,“此後你們要辛苦地,添水拔草等工作你們天天要做,四天遮蓋的猛烈的太陽又專和你們為難。你們以為這些是苦楚不是?”“我們的日子自然不及你們那麼舒服,但是也不見得苦楚。你們看我們以為苦楚,其實我們是慣了。我們鄉村裏的朋友誰不曾將兩腿沒在水田裏盡浸,誰不曾將身體挺在太陽光中盡炙?我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哪會辨得出苦楚來?”
“你們一定愛你們田裏種的東西。”
“那自然,那裏是我們的性命。我們看它們很順遂地發達起來,就好比我們的性命更為堅固且長久。前年那些可殺的小蟲來吃我們的稻:一塊田裏的稻都已開著花,忽然每棵稻的中段都折斷了。莖也枯萎了。留心看去,都是那些可殺的在那裏作惡!我們沒有法想,止對著稻田歎氣!”他引起了以往的憤恨,語音便沉重且有停頓——這裏鄉村中人普通的憤恨的征象。
“你們為什麼不捕捉?城裏曾經派出許多人員教你們預防和捕捉的法子。”
“預防呢,我們不很相信那些叫也叫不清楚的藥料。晚上點了燈,盛了油,待它們來投死,確是個靠得住的法子,但是要大家一齊做才行——這個怎麼做得到呢?獨是一兩家這麼做,自己田裏的捉完了,別家田裏的吃到沒有得吃了,就難民一般地搬了來,還是個捉如未捉。”“前年的災情真厲害,去年好些吧?”
“好些,”他冷笑著說,“但是總不能滅盡!它們作惡一連十幾年,那一年不和我們為難,至多惡毒得輕些罷了。”
“田主減短收你們的田吧?”
“總算減短些。”他仍舊冷笑。
“減短多少呢?”
“這不一定。我還知道他們裏麵很有幾家專會用取巧的法子:他們所有的田不一定全受蟲災,但是被災的多,便統打九折收租。他們的意思並不是要沒受災害的得些好處,實欲使受災的,更受些災害!然而他們有他們的說法,‘唯有這麼才便於計算;否則怎能一塊一塊田都看到,確定出應收的成數呢?’又有幾家,他們先拋大了米價,卻掛出牌子來說田租統打七五折。大家聽了這一句,以為他們的租輕鬆些,便爭先繳租給他們。到末了他們的收數獨多,還是他們占了便宜。”
“前年你的田租打了幾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