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行(3 / 3)

“我嗎?”他搖動水車格外用力,借此發泄他的不平,“自然是九折!先生可知我種的誰家的田?”

“不知道。”

“邵和之,他的家就在你們學校的東麵,先生總該知道?”

我便想起常在沿街的茶館裏坐著的那個人。他每天坐在靠牆角的桌旁,瘦削的兩頰向裏低陷;短視的眼睛從眼鏡裏放出冷酷的光;額上常有皺紋,因為在那裏思慮;總之,他的麵孔的全部全含著計算的意思。我不曾見他和別的茶客談話,除了和催甲或差吏計議農人積欠的田租的數目。——我所知於他的止有這些,但總算是知道他的,便答應那農人道,“我知道。”

“我想,我種的田就是他的,自然是九折了!”

“我不很知道他的底細,他收租很厲害嗎?”

“厲害!”他停了一會,又說,“田主收租誰都厲害,手段硬些軟些罷了。而他是慣用硬功的大王。”

“怎見得呢?”

“他算出來的數目就好比石頭的山,不能移動一分。任你向他訴說懇求,巴望他減短一點,他的頭總不肯點一點。欠了他的租,他就派差吏來叫了去,由他說一個日期,約定到那一天必須繳還。他那雙眼睛真可怕,望著他怎敢再求,止有答應了下來,回去想法子,借當東西統都做到,隻求不再看他那雙可怕的眼睛。”

他們倆停了手,挺一挺腰,望著四圍舒一舒氣,預備休息一會兒。河麵忽然有一個聲音,好似誰投了一塊磚石。我無意地自語道,“什麼?”看河麵時,水花慢慢地擴散開來,最大的一圈已碰著對岸而消滅了。那年輕的農人作豔羨的語氣說,“應是一尾好大的鯉魚。”他說時注視著河麵。

“那位邵大爺,”年長的農人向我說,因為水車停了,顯出他的聲音的響亮,“他有一次真是石頭一般地定心,叫人萬萬學不到。他坐了船到東麵楊家村裏去收租。一家人家同他約了那一天的期,但是竟沒法想,一個錢也沒弄到。那個男子情急了,看見船搖進村,便發癡一般地避入屋後的茅廁裏。差吏進門要人時,隻見一個女人,知是避開了,略一搜尋,便從茅廁裏把他拖了出來。那男人十分慌張,嘴裏卻說,‘我已有了錢,今天統可還清。’差吏聽說自然放了手。哪知那男子拔腳飛跑,竟往河裏一跳!看見的人齊喊起來,一會兒村人都奔了出來。水裏的人已冒了幾冒,沉向底下去了。那時候邵大爺的舟子見將有人命的交涉,恐怕被村人打沉了他的船,急急解纜想要逃走。你知那位邵大爺怎樣?他跨上船頭喝住舟子不許解纜。他的臉上全沒著急的意思,大聲對岸上的人說,‘欠租是何等重大的罪名!他便溺死了,還是要向他的女人算!’那時村人個個著急,聽邵大爺的說法又覺得不錯,哪還有勁兒打他的船,隻拚命將河裏的人救了起來。後來那個男子還是賣掉了留著自己吃的一石米,還清了租,才算了結。”

我聽了一段敘述,心裏起一種憎恨的情緒,但並不隻為那個姓邵的。

因此,我低頭望著河水——那時已不是深藍的顏色,因為太陽升得高了,——不答說什麼,止發出個“哦”的聲音。

“種了這等的人田,客客氣氣早日還租就是便宜。”他一手撐住在水車的木樁上,以很有經驗的神情向我這麼說。

“像你,種田過活,還過得去吧?”我恐怕我對麵的人或者也會受過嚴酷的逼迫,所以急切地問他。

“多謝先生,我還算過得去。單靠這幾畝田是不濟事的。我另有幾畝爛田,一年兩熟半,貼補我的地方不少呢。”

“那就舒服了,”我如同身受那麼安慰。

水車的機關又轉動了,河水汩汩地流入田裏。我想我的工作快要開始了,怎能隻看著他人工作呢?我對那裏農人說,“他日再同你談罷。”便向前走去。

水車的聲音裏帶一個似乎很遠的人語聲——“改日再會”——在我的背後。

1921年6月11日

(原載於1921年6月20日—23日北京《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