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蜆的回家(1 / 1)

葉聖陶遵循“為人生的藝術”的原則,他的小說一開始就“反映社會的現象,表現並討論一些有關人生一般的問題”,其主題富有積極的社會意義。葉聖陶談到自己創作小說的態度時,常說:我隻是如實地寫。這是作者的自白,也正是他寫作的態度。

葉聖陶的小說取材於自己及家庭的非常少,很少用第一人稱,筆鋒也不常帶情感。但他經常把自己的理想寄予人物的對話及作者關於人物或事件的解釋裏。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小說的兩大基石,婦女與兒童是他重點關注的對象,如在《小蜆的回家》中,從母愛一直寫到兒童送一個小蜆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詳。

葉聖陶曾說道,“我似乎沒有寫過什麼自己不怎麼清楚的事情”,“中國革命逐漸發展,我粗淺地見到一些,我就寫那些”。因此,真實地反映時代特征、描繪平凡的人和事,從而揭示重大的社會問題;語言凝練,感情質樸,這就是葉聖陶小說的基本風格。

導讀:

本文是以精湛的藝術構思、質樸凝重的語言,傾吐了一個進步的熱血青年對生活的渴望和對理想的追求。文章意蘊豐厚、味道雋永,讀之耐人咀嚼、令人深思。

廚刀剖開魚肚的事情,孩子看得慣了。他看清楚刀鋒到處,白的肚皮便破裂開來,髒腑隨即溢出;又看清楚向上一麵那隻茫然瞪視的眼睛,一動不動;也看清楚尾巴的努力撥動,拍著砧板,表示最後的無力的抵抗。

他也嚐試了,蝦兒替代了魚,小錢是廚刀的代用品。要對分地剖開蝦的肚皮,本不是容易的事,更兼小錢沒有廚刀那麼鋒利。他於是改換方法,將蝦兒切成了幾段。這是勉強割斷的,斷處沒有刀切的那樣平準;隻見幾顆半透明的肉微微地顫動著。他慶幸成功似的說,“我也殺魚,我把它打了段了!”我說,“你這樣的,它的母親在家裏哭了。叫它怎能再回去見母親呢?”

“蝦兒也有母親嗎?”孩子張大著烏黑有光的眼睛,好奇地問。

“你有母親,蝦當然也有母親。什麼東西都有母親:蝦兒有,魚兒有,螃蟹有,蟛蜞有,楊梅有,桃子有,荸薺有,甘蔗有。它們的母親同你的母親一樣,非常喜歡它們呢。”孩子仿佛被催眠了,沉靜籠罩著他,他默不作聲。

“你想,蝦兒偶然出來玩,是它母親說,‘你在水中玩得厭了,今天到陸上去走走罷。但是,要早點兒歸來,不要累我等待,使我焦心。’它於是到了陸上;到了我們的籃子裏;到了你的手裏。現在,它不能回去了。它的母親等待它不見到家,將要怎樣地難過?她要懊悔,叫它出去遊玩,卻把它丟了。它再沒有‘好孩子,好寶貝’可叫了,再沒有心愛的孩子抱在懷裏了,一定會哭出許多眼淚來。你看,明天河裏的水要漲到齊岸了。”

孩子很不高興,頭向左略偏,同情的憂愁的眼光看著我。“你再想,它被你切斷的時候將怎樣地難過?它想念家裏的母親,從此不得再見,它的心先碎了。它希望媽媽來救它,希望你放了它,但是兩樣都不成!它隻得默默地遠遠地告訴媽媽說,‘媽媽呀,你叫我出來遊玩,如今不得歸家了。我遇見了凶狠的小孩,他把我,你的好寶貝,殺死了!’你……”

孩子流淚了,但並不放聲哭,隨即側首,枕在我的胳臂上,麵孔緊貼著我的身體。

隔了幾天,我攜著他的手從田岸上走去,想到眠羊涇旁看小魚。他手裏玩弄著一個小蜆,是剛才來的一個漁婦給他的。

兩旁田裏的油菜盡已都割去。泥土經農人翻轉,預備作稻田了。初出的粉蝶還很軟弱,隻在田岸旁的小紫花附近飛飛歇歇,引得孩子的腳步徐緩了。四望村樹雲物,都沉浸在清朗靜穆的空翠裏。我想,“近處,遠處,這邊,那邊,都不像正有紛紜的人事在那裏爐水一般沸騰起來。這景象何等安靜啊!”

我們到了眠羊涇旁邊,孩子首先注意對岸的兩條小黃牛。這一頭的還沒長角的額角,湊近那一頭的,輕輕地互相摩擦。它們很舒服的樣子,徐徐闔眼,又徐徐張開來;麵孔似乎有笑意。孩子說,“它們在做什麼?”似乎我感受到兩條小牛肉體上的不可說的舒適,隨口答道,“它們相好呢。”

孩子忽然問,“要不要讓小蜆回去,看它的母親?”他低頭看河水潛隱地流動,麵上現出趣味的笑容。他心裏不知正作什麼幼稚的玄想呢。“很好,讓它去看母親。”

河麵發出一個輕悄的聲音“咚”,小蜆回家去了。

1921年5月21日

(發表於1922年5月《東方雜誌》第19卷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