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八!”老婦人忘其所以地喊出來,臉色淒慘,眼眶裏明瑩著僅有的淚。她重行經驗那天晚上那個人幽幽悄悄來通報惡消息時的況味;驚嚇,悲傷,暈眩,寒冷,種種攪和一起,使她感覺心頭異樣空虛,身體也似飄飄浮浮地,不倚著一點什麼。她知道嗒,嗒,嗒,叩門聲是他們特別的調子,開進來,是肩並肩活活的可愛的兩個,這種事情絕不會有的了。已被收起,號碼十七,十八,這是鐵一樣的真憑實據!一陣憤恨的烈焰在她空虛的心裏直冒起來,淚膜底下的眼珠閃著猛獸似的光芒,“那輩該死的東西!”

阿弟看阿姊這樣,沒精沒采回轉頭,歎著說,“我看棺木還好的,板不算薄。”——分明是句善意的謊話。不知怎麼,同時忽然起了不可遏的疑念,那弟兄不要記錯了號碼吧。再想總不至於,但這疑念仍毒蛇般鑽他的心。

“我告訴你,”老婦人咬著牙說,身體索索地震動。睡著的孩子手臂張動,似乎要醒來,結果翻了個身。老婦人一壁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繼續說,“我不想什麼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命!”以下轉有鬱抑的低訴。“你姊夫去世那年,你甥女兒還隻五歲。把她養大來,像像樣樣成個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女婿是個清秀的人,我歡喜。她生兒子了,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她右手下意識地撫摩孩子的頭頂)我歡喜。他們倆高高興興當教員,和和愛愛互相對待,我更歡喜,因為這樣像人樣兒。唉!像人樣兒卻成十七,十八!真是空地天坍下來,駭得我魂都散了。為了什麼呢?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婿呀,總得讓我知道。卻說不必問了。就是你,也說不必問,問沒有好處。——怕什麼呢!我是姓張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誰把我怎樣!”憤恨的火差不多燃燒著她的全體,語聲毫無顧忌地哀厲而響亮。她拍著孩子的背又說,“說什麼姓孫,我們大男姓張,姓張!啊!我隻恨沒有本領處置那輩該死的東西,給年輕的女兒女婿報仇!”

阿弟聽呆了,懷著莫可名的恐懼,側耳聽了聽外麵有無聲息,勉勉強強地說,“這何必,就說姓孫又有什麼要緊。——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記起剛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給他一團折皺的硬紙,說是那男的托他想法送與親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國褲子袋裏。他的手軟軟地不敢便接,如遇怪秘的魔物;又不好不接,便用手心承受了,鬆鬆地捏沾,偷竊似的趕忙往衣袋裏一塞。於是,本來惴惴的心又加增老大的不自在。

“他們留著字條呢!”他說著,衣袋裏有銅元觸擊的聲音。

“啊!字條!”老婦人身體一挺,周身的神經都拉得十分緊張。一種熱望(切念的人在叩門,急忙迎出去時懷著的那種熱望)一忽兒完全占領了她。女兒女婿的聲音笑貌,雖隻十天還不到,似已隔絕了不知幾多年。現在這字條,將訴說他們的一切,解答她的種種疑問,使她與他們心心相通,那自然成了她目前整個世界。

字條拿出來了,是撕破了的一個連珠牌卷煙匣子,印有好幾個指印,又有一處焦痕,反麵定著八分潦草的一行鉛筆字。

阿弟凝著細眼湊近煤油燈念這字條。“‘兒等今死,無所恨,請勿念。’嗤!這個話才叫怪。沒了性命,倒說沒有什麼恨。‘懇求善視大男,大男即兒等也。’他們的意思,沒有別的,求你好好看養著大男;說大男就是他們,大男好,就如他們沒有死。隻這‘無所恨’真是怪,真是怪!”他想起那弟兄告訴他的話,同時想起傳聞的“再二十年又是一打好漢”那種英雄氣概。既無所恨,為什麼要索索地抖,淚水直淌呢?若不是他的甥女甥婿,簡直要看不起了。

“拿來我看,”老婦人伸手攫取那字條,定睛直望,像嗜書者想把書完全吞下去那樣地專凝。但她並不識字。

室內十分靜寂;小孩的鼾聲微細到幾乎無聞。

雖然不識字,她看明白這字條了。豈但看明白,並且參透了裏邊的意義,懂得了向來不懂的女兒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覺充實了好些。睜眼四看,熟習的一些器物同平時一樣,靜處在燈光裏。側耳聽外麵,沒有別的,有遠處送來的唱戲聲,和著圓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樓上去睡吧。”她立起來走向樓梯,嘴唇貼著孩子的頭頂,字條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著母性的熱光,腳步比先前輕快。她已決定勇敢地再擔負一回母親的責任了。“哇……”孩子給顛醒了,並不張眼,皺著小眉心直叫,“媽媽呀……”

1927年11月4日

(發表於1927年10月《小說月報》第18卷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