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男原也倦了,幾個荸薺又多少有點引誘力,便伸兩隻小手接受了,一壁抽咽一壁咬著荸薺。這才讓老婦人仍得坐在桌旁。“唉!總算看見了。”阿弟摸著額角,頹然,像完全消失了氣力。“看見了?”老婦人的眼睛張得可怕地大,心頭是一種悲痛而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況味。
“才看見了來。”
老婦人幾乎欲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訴她不應該這樣魯莽,隻得悵然地“喔!”
“阿姊,你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好人,是不是?其實也不一定,像今天遇見的那個弟兄,他就是一個好人。”他感服地豎著右手的大拇指。“就是你去找他的那一個不是?”
“是呀。我找著了他,在一家小茶館裏。我好言好語同他說,有這樣這樣兩個人,想來該有數。現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指點我去認一認他們的棺木。”他眉頭一皺,原有眼睛四圍的皺紋見得更為顯著,同時搔頭咂嘴,表示進行並不順利。“他卻不大理睬,說別麻煩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長衫的,短褂的,誰記得清這樣兩個,那樣兩個;況且棺木是不讓去認的。我既然找到了他,哪裏肯放手。我又同他說了,告訴他這兩個人怎樣地可憐,是夫妻兩個,女的有年老的娘,他們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裏啼哭,叫著媽媽,媽媽……請他看老的小的麵上發點慈悲心……唉!不用說吧,總之什麼都說了,隻少跪下來對他叩頭。”
老婦人聽著,淒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蒙矓欲睡了,幾個荸薺已落在她的袖彎裏。
“這一番話卻動了他的心。”阿弟帶著矜誇的聲調接續說;永久作笑意的臉上浮現真實的笑,但立刻就收斂了。“這叫人情人情,隻要是人,同他講情,沒有講不通的。他不像起先這樣講官話了,想了想歎口氣說,‘人是有這樣兩個的。誰不是爹娘的心肝骨肉!聽你講得傷心,就給你指點了吧。不過好好兒夫妻兩個,為什麼不安分過日子,卻去幹那一些勾當!’我說這可不大明白,我們生意人不懂他們念書人的心思,大概是——”
“噓……”老婦人舒口氣,她感覺心胸被壓抑得太緊結了。她同她的阿弟一樣不懂女兒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們同臉生橫肉聲帶殺氣的那些囚徒決不是一類人。不是一類人為什麼得到同樣的結果?這是她近來時刻想起,致非常苦悶的問題。可是沒有人給她解答。
“他約我六點鍾在某路轉角等他。我自然千多萬謝,哪裏敢怠慢,提早就到那裏去等著。六點過一些,他果真來了,換了平常人的衣服。他引著我向野裏走,一路同我談。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見聞偏同無賴漢一般撩撥著他,使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樣說出來,太傷阿姊的心了,說不定她會昏厥不省人事。——兩個人向野裏走。沒有路燈。天上也沒有星月,是悶鬱得像要壓到頭頂上來的黑暗。遠處樹同建築物的黑影動也不動,像怪物擺著陣勢。偶或有兩三點螢火飄起又落下,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得眨眼嗎?狗吠聲同汽車的嗚嗚聲遠得幾乎渺茫,似在天末的那邊。卻有微細的嘶嘶聲在空中流蕩,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蟲子。早上還下雨,濕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見,好幾回險些兒跌倒。那弟兄嘴唇粘著支紙煙,一壁吸煙一壁幽幽地說,“他們兩個都不行,沒有一點氣概,帶出來就索索地抖,像兩隻雞。麵色灰了,你看我,我看你,眼淚水直淌,想說話又說不上。你知道,這樣的家夥我們就怕。我們不怕打仗,抬起槍來一陣地扳機關,我想你也該會,就隻怕抬不動槍。敵人在前麵呀,開中的,開不中的,你都不知道他們麵長麵短。若說人是捆好在前麵,一根頭發一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動手,那就怕。沒有別的,到底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呀。更其是那些沒有一點氣概的,眼淚水濺到你手上,抖得你牙齒發軟,那簡直幹不了。那一天,我們那個弟兄,上頭的命令呀,縮了好幾回,才皺著眉頭,砰地一響開出去。哪知道這就差了準兒,中在男的臂膀上。他痛得一陣掙紮。女的呼娘呼兒直叫起來,像個發了狂。老實說,我心裏難受了,回轉頭,不想再看。又是三響,才算結果了,兩個染了滿身紅。”那弟兄這樣敘述,聽他的似乎氣都透不來了;兩腿僵僵地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放下就會踏著個骷髏。然而總得要走,隻好緊緊跟隨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貼著他的背心。
老婦人見阿弟瞪著細眼凝想,同時又搔頭皮,知道有下文,愕然問,“他談些什麼?他看見他們那個的麼?”
他們怎樣“那個”的,這問題,她也想了好幾天好幾夜了,但終於苦悶。槍,看見過的,兵,警察背在背上,是烏亮亮的一根管子。難道結果女兒女婿的就是這東西麼?她不信。女兒女婿的形象,真個畫都畫得出。哪一處地方該吃槍的呢?她不能想象。血,怎樣從他們身體裏流出來?氣,怎樣消散而終於斷絕?這些都模糊至極,像個蒙矓的夢。因此,她有時感覺到女兒女婿實在並沒有“那個”,會有一天,嗒,嗒,嗒,叩門聲是他們特別的調子,開進來,是肩並肩活活的可愛的兩個。但隻是這麼感覺到自己,而且也有點模糊,像個蒙矓的夢。
“他沒有看見。”阿弟連忙閃避,“他說那男的很慷慨,幾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一條外國褲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裏做。”老婦人眯著眼凝視著燈火說。
“這沒看清,因為天黑,野裏沒有燈。濕泥地真難走,好幾回險些兒滑跌;幸虧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濕透。走到一處,他說到了。我仔細地看,十來棵大黑樹立在那邊,樹下一條一條死白的東西就是棺木。”他低下頭來了,微禿的額頂在燈光裏發亮。受了那弟兄“十七號,十八號,你去認一認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時的心情,他不敢說,也不能說。種種可怕的屍體,皺著眉咬著牙的,裂了肩洞了胸的,鼻子開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即將踢開棺木板一齊撞到他身上來。心情是超過了恐懼而幾乎麻木了。還是那弟兄劃著幾根火柴提醒他“這就是,你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麵看。起初似乎是蠕蠕而動的蛇樣的東西,定睛再看,這才不動,是墨筆寫的十七,這一邊,十八,兩個外國號碼。“甥女兒,我看你來了,”他默默祝禱,望她不要跟了來,連忙逃回小路。——這些不說吧,他想定了,接續說,“他說棺木都寫著號碼,他記得清楚,十七十八兩號是他們倆。我們逐一認去,認到了,一橫一豎放著,上麵外國號碼十七十八我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