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一天(1 / 3)

導讀:

本文創作時,正值人民抗日運動高漲時期,描述的便是作為社會上活躍的抗日因素之一的大學生,宣傳抗日救亡愛國運動。清新、簡明的語言,塑造出了阿良這一具有革命熱情的知識分子的愛國青年形象。

我醒了。窗上才有朦朧的光,遠處的雞一聲接一聲啼著,很低沉,像在空壇子裏。

弟弟的身軀轉動了一下。

“弟弟,你醒了嗎?”

“我醒了一會了。不知道雪還下不下。如果還在下,那雪兵要胖得不認得了。”

我聽說,一個翻身爬起來,披了件小棉襖就去開窗。庭心裏陰沉沉地發白。

“雪已經停了。”我可惜地說。

“我們去看看那雪兵吧。”弟弟也就推開棉被,坐了起來。

草草地穿著停當,我們兩個開了後門,探出頭去。

“呀,倒了!”我們齊聲喊。

雪兵的形體毫不留存。隻見一堆亂雪,凹凹凸凸,像個大饅頭,剛才經受巨獸的齒牙。

弟弟幾乎哭出來。我也很難過。

一件心愛的玩具不得到手,一處好玩的地方去不成功,都不值得傷心。唯有費了一番心思製作出來的美術品,忽然給破壞了,而且破壞得幹幹淨淨,再也認不出當時的心思和技巧,這才是世間最傷心的事情,永遠忘不了的。

“怎麼會倒了的呢!誰把他推倒的呢!”弟弟恨恨地說,兩顆眼珠瞪視著那堆亂雪。

“我看出來了,”我說,“這麼寬大的皮鞋,鞋後跟一塊馬蹄鐵,除了巡警還有誰。一定是查夜的巡警把他推倒的。”

弟弟細認雪上的鞋印,同時罵:“該死的巡警,你不向他行個禮,倒把他推倒,真是豈有此理!”

進早餐的時候,爸爸大概看出了我們兩個的懊惱臉色,關心地問我們為了什麼。

我就把剛才發見的不快事件告訴爸爸,並且說:“這是很有精神的一個雪兵。你昨天早些回來就看得見了。今天本來想等你起來了請你去看,誰知道早給查夜的巡警推倒了!”

“就隻為這件事情嗎?”爸爸的眼光好比一雙慈愛的手,撫摩了我又撫摩弟弟。“這有什麼懊惱的?雪還積在那裏,你們再去塑一個雪兵就是了。”

“不要吧。”媽媽這麼說,大概想起了昨天替我們做的烘幹洗淨等等工作。

於是爸爸轉換口氣說:“要不然,到公園去走一趟也好。前幾年沒下這樣大雪,這裏公園的雪景,你們還不曾看見過呢。”

“好的,我們到公園去。”弟弟給新的希望打動了。

我在昨天就想到公園裏去看看。公園裏有兩座土山,有曲折的小溪流,有一簇簇的樹木,有寬闊的平地,蓋上厚厚的雪,一定很好看。我同樣地說:“好的,我們到公園去!”

吃罷早餐,我們兩個出門了。

踏著很少殘破的雪地,悉刹悉刹。一步一個鞋印,再一步又是一個鞋印,非常有趣。

經過了兩條胡同,來到大街上,可不同了。早起的行人把大街上的白雪踏成了烏黑的冰屑,濕漉漉的,東一堆,西一堆。人力車的輪子和人力車夫的腳衝過的時候,帶起稀爛的冰屑,向人家身上直濺。而且滑得很,一不留心就會跌跤。我和弟弟隻得手挽著手走,時時在店鋪的簷下站住,相度前進的路線。

大街上比平日熱鬧。

農人的擔子裏裝滿了凍僵的菜和蘿卜。漁婆的水桶裏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魚。他們停歇的地方就有男的女的圍著。論價錢,爭斤兩,鬧成一片。

肉鋪的橫竿上掛著剃得很白淨的半爿豬。還有豬的心,肺,大腸,小腸等等東西陪襯在旁邊,點點滴滴滴著紅水。重大而光亮的肉斧在砧樁上楞起。散亂的銅子刹郎郎地往錢桶撒去。

糕餅鋪把黃白年糕特別堆疊在櫃台上,像書局裏減折發賣的廉價書。

南貨鋪站著十來個主顧。一斤白糖。三斤筍幹。兩包栗子。四百文香菌……三四個夥友應接不暇,不知道對付了哪一個好。

綢緞布匹鋪特別清靜。大廉價的彩旗退了色,懶懶地飄著,似乎要睡去。幾個夥友盡有工夫打嗬欠,抽香煙,或者一個字一個字誦讀不知道是當天還是隔天的報紙。

行人手裏大都提一隻籃子,盛著他們所需要的東西。籃子盛滿了,另外一隻手就捉一隻雞,提一條魚,或者請一副香燭。

也有一點東西不帶的人,皺著眉頭,急急忙忙走著,腳下也沒有心思看顧,一步步都踏著了泥漿。另外一些人把整個頭顱藏在皮帽子和大衣的高領子裏,光露出兩隻眼睛,骨溜溜地,觀賞早市的景色。這邊看一看,那邊站一站,好像什麼都引得起他們的興趣。待走到茶館門首,身子往裏一閃,不見了。

零零落落傳來一些聲音:萎萋萋地響了一陣,突然來一聲嗥,……一會兒又聽得吉刮吉刮,仿佛燃放鞭炮。

“這是什麼?”弟弟拉動我的手。

我想了一想,說:“他們打年鑼鼓呢。按照陰曆,今天是小年夜。”

“我們看去。”弟弟感到了興趣。

可是走到發聲的地方,打鑼鼓的幾個孩子恰正放手,他們一溜煙地跑到裏麵去了。那是一家酒店,大銅鑼,小銅鑼,大鈸兒,小鈸兒,都給擱在酒壇頭上。

我們兩個不禁對著這些從未入手的鑼鼓家夥出神。我想,如果拿在手裏,當當當萋萋萋地敲打起來,那多少有趣呢。

忽然街上行人用驚奇的口氣互相談論起來。

“看,這一批什麼人!”

“看他們的打扮,大概是學生。”

“手裏拿著小旗子呢。”

“寫的什麼呀?”

“喔,宣傳什麼的。”

我回頭看,隻見一二十個穿著藏青呢衣服的人急匆匆跑過來。泥漿沾滿了他們的褲管。他們的臉色顯出疲勞,眼睛大都有一點發紅,似乎好幾夜沒有睡好了。

“他們作救國運動的。”弟弟看了尖角的小白旗子就明白了。

我們學校裏每天早上有時事報告,先生把報紙上看來的收音機裏聽來的說給我們聽。爸爸每天吃過晚飯,也常常說到這些。大學生成群結隊到南京去呀,鐵路給拆斷了,許多旅客和貨物擁擠在各處車站上行動不得呀,大學生自己修鐵路,自己開火車,到了那兒還是被解回去呀,他們預備散到各地去,把萬萬千千的心團結成一顆心呀:關於這些,我們記得很清楚,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

這當兒宣傳隊停步了,一字兒排開,開始他們的宣傳工作。

小白旗子揮動了一陣,一個高個兒站到酒店對麵一家飯館子的階石上,激昂地喊著“親愛的同胞”,就此演說下去。

這高個兒濃眉毛,寬闊的前額。一會兒仰起了臉,像在那裏祈禱,一會兒停了言語,悲憤地望著當街的聽眾。他的兩隻手常常舉起,作種種姿勢,幫助言語的力量。

“弟弟,”我高興地拍著弟弟的肩膀,“你認得嗎?這是何家的表哥!”

“就是他嗎?”

我想了一想,我們搬到這裏之後,還不曾見過表哥的麵呢。他比從前高了許多,臉孔也改了一點兒樣。莫怪弟弟認不真了。

弟弟又說:“我們去招呼他,好不好?”

“等他說完了,”我拉住弟弟的手,“我們再去招呼他。現在我們聽他的演說。”

演說延長了十五分鍾的樣子。他說到國勢的危險,敵人的野心和陰謀,堅決抵抗的可能和必要,大家一致起來的力強無比。

聽眾起初還是嚌嚌嘈嘈的,隨後越來越靜默,隻有表哥的聲音在空中流蕩,顯得很響亮。時時有停步的人。人圈子漸漸擴大起來,擠住了通過的人力車。店鋪裏的人踮起了腳,側轉了頭,眼光集中到表哥的身上。

演說完了的時候,我們想擠前去招呼表哥。可是表哥依然直立在飯館子的階石上,兩手支在腰間,熱切地望著聽眾,似乎還有話說的樣子。

聽眾遇到這個空隙,就你一句我一聲地開口了。

“他們真熱心!這樣冷的雪天,又是大年小夜,不坐在家裏樂一會兒,倒跑出來宣傳。”

“他的話是不錯的!照現在的樣子總不成,人家進一步,我們退十步,退到了著牆碰壁,再往哪裏退!”

“不過救國的事情太大了,我們怎麼擔當得起!”

“你沒聽他說嗎?大家拿出力量來,比什麼東西都強,任他來的是什麼,都不用害怕!”

“誰不肯拿出力量來!孫子才不肯拿出力量來!要是真的那個的話,不說別的,連性命都可以奉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