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吃年夜飯呢,不要性命不性命地亂說!舌頭是毒的,隨口說說有時真會說著。”
“沒關係。我不開玩笑,是規規矩矩的話!”
“親愛的同胞!”表哥又開口了,“我們能夠到這裏來和各位談話,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們不坐輪船,火車。我們用自己的兩條腿,沿著公路跑。為的是要到各個鄉鎮去,和鄉鎮裏的同胞見麵,談話。風雪,寒冷,還有饑餓,這幾天受得夠了。可是我們非常興奮,快活。因為遇見的同胞都讚成我們的話,像親兄弟一樣歡迎我們,讓我們休息,喝茶,吃東西,並且給我們一顆又熱烈又坦白的心!
“今天早上,我們五點鍾起身。在寒冷的黑暗中,在積雪的道路上,一口氣跑了二十裏,來到這裏的城外。卻遇到阻障了!遇到阻障原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是沒有想到竟會用類乎拆斷鐵路的辦法——關城門!”
“關城門?”聽眾詫異他說,這中間有我的一聲。
“我們望見城樓聳起在空中,我們望見城樓底下的城門明明開了的。不知道誰報了信,不知道誰下了命令,待我們跑到離城門五六十步的地位,城門突然關上了!把我們看做盜匪!把我們看做敵寇!
“我們遏製了心頭的憤怒,高聲說明我們的來意,叫把城門開了。但是沒有人答話,死板板的兩扇城門給我們個不理睬!
“我們不由得向擠在我們後麵的同胞訴說:‘這裏是中國的地方。中國還沒有亡,為什麼不許中國人進中國的城!為什麼不許中國人救自己的國!’許多同胞有呼喊的,有流淚的。大家說:‘我們一同來把它撞開!’城門外不是有兩條石頭嗎?我們和許多同胞就抬起石頭,‘一,二,三,撞!’‘一,二,三,撞!’可是隻把城門撞得震天價響,還是不能把它弄開。
“這當兒,我們有五個勇敢的同學卻去想別的法子。他們憑著平日的鍛煉,一個肩膀上站一個,爬進了城牆,拔去了門閂。我們這才能歡呼一聲,跑進中國人的城,來到這裏,和各位談話。親愛的同胞!請想想,不是很不容易的嗎?”
“有這樣的事情!”
“我們倒不知道!”
“豈有此理!”
“關城門!——烏龜縮頭的辦法!”
聽眾都對這批大學生表同情。就說我吧,也仿佛覺得被關在城外的就是我自己。
表哥回到隊伍裏去了。換上一個非常清秀的人,也用“親愛的同胞”開場,繼續演說。
這是招呼表哥的機會了。我們推動人家的胳臂,擠開人家的背心。可是前後左右都在壓迫過來,幾乎使我們透不過氣。腳下蹚著泥水也顧不得了,隻好硬著頭皮直踏下去。
我們兩個擠,擠,擠,離開表哥不過十來步了,若是清靜的時候,早就可以麵對麵招呼起來。忽然聽眾間起了一陣騷動,那清秀的人的聲音立刻顯得低沉下去。隻聽得“保安隊!保安隊!”這樣紛紛地嚷著。我踮起腳來看。
保安隊二十多人,由一個隊長帶領著。束著子彈帶。盒子炮掛在腰間。達,達,達,泥漿直濺。他們趕走了擁塞在那裏的人力車,立定,向左轉,稍息,和大學生的隊伍正相對麵。
保安隊帶來了不少的新聽眾。人圈子圍得更緊。這使我們再不能推擠人家,移動一步。
聽眾見保安隊沒有什麼動靜,也就靜下來。殘雨似的人聲漸漸收歇。清秀的人的聲音重又管領了這個鬧市,他從拿出力量來這一點發揮。他漸漸說到軍人方麵。哪一種仗毫無道理,不必去打。哪一種仗才有價值,非打不可。
從保安隊那邊傳來了激動的聲音:“你們的話,我們愛聽!我們弟兄中間有好幾個,四年前的‘一二八’,在上海打過仗呢!”
啊,我永遠忘不了那回“一二八”!……我們離開了家,住在旅館裏……早上,轟隆隆,晚上,轟隆隆,天天聽炮聲……飛機像一群蜻蜓,飛來飛去……媽媽做了棉背心,給打仗的兵士穿……爸爸忙的很,天天跑進跑出……仗打完了,我們回家去看,隻見燒了個精光……爸爸在上海沒有事情做了,我們才搬到這裏來……我永遠忘不了那回“一二八”……這隊伍裏就有當時打過仗的兵士……
我的腦子裏正閃過這些想頭,隻聽得第二個保安隊隊員開口了:“我們中間還有東北人,我就是一個,我們東北人聽你們的話,最知道斤兩。你們的話不錯呀,要不然,我們一輩子回不得老家!”
我又踮起腳來看。
東北人和別地人沒有什麼兩樣,隻是他的臉色更激昂一些。
第三個卻氣憤地說:“回老家!我是不做這個夢了!人家不過熱心,愛國,就被關起城門來拒絕,派了隊伍來監視。你如果要動手奪回老家,該受什麼樣的懲罰!”
“立正!向右轉!開步走!”
不知道為什麼,隊長忽然喊口令,把保安隊帶走了。
“擁護參加‘一二八’的兵士啊!”
“擁護奪回老家的兵士啊!”
“軍*合起來,一致對外啊!”
一片呼聲沸騰起來。手臂的林子在空中擺動。小白旗子矗得更高,拂拂地順著冷風直飄。
“你怎麼了?”我看見弟弟眼睛裏有著水光,亮晶晶的。“沒有什麼,”弟弟說,低下了頭,“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覺得心裏酸溜溜的。”我也覺得心裏酸溜溜的,但決不是哀傷的酸。
這當兒,人群中起了一種呼叱似的喊聲:“讓開點!讓開點!”
我回轉頭,從人頭和人頭之間望過去,隻見在保安隊走去的反對方向排著一隊巡警,不知道幾時來的,人數比保安隊多上一倍的樣子。幾個巡警離開了隊伍,揚起了藤條,在人群中間推撞,呼叱,替一個掛斜皮帶的開道。
斜皮帶通過才開又合的人群,來到大學生的隊伍前,自己說明是公安局長。於是聽眾紛紛移動,把他作為中心,團團圍住。公安局長臉孔漲得通紅,言語不很自然。他問大學生誰是領袖,誰是負責的人,為什麼幹搗亂行為,為什麼說搗亂的話。
一個大學生嚴肅地回答他:“我們沒有領袖!我們個個都是負責的人!我們撞城門,爬城牆,是有的,可是要問為什麼把城門關起來!我們說的話,這裏許多同胞都聽在耳朵裏,你可以問他們,有沒有一句甚至一個字是搗亂的話!”
聽眾一個都不響,大家把眼光注射到公安局長的身上。公安局長大概覺得窘了,一隻手撥弄著製服的紐扣,他喃喃地說:“誰關城門!……沒有關城門!”
“沒有關?此刻滿城都知道這事情了,你會不知道?太把我們當做小孩子了!而且,也損害你局長的尊嚴!”
“哈哈哈哈……”聽眾齊聲笑起來。
“總而言之,”公安局長動怒,“我不準你們在城裏宣傳,你們得立刻出城去!”
“抱歉得很,我們不能依你的話。我們有我們的計劃,預備在這裏耽擱兩天。隻要有人聽我們的,我們還是要宣傳。因為我們至少有救國的自由!”
“我們要聽你們的!”聽眾中間迸出爽脆的一聲。
“這裏有好幾處鬧市地方,”另一個聲音繼續著喊,“你們一處一處去宣傳啊!”
“你們到城隍廟去啊!”弟弟也提高了小喉嚨喊出來,身軀跳了幾跳,“城隍廟地方大,人多!”
弟弟從清早起就對巡警抱著反感,這樣喊了出來,報了深仇似的顯出痛快的神色。
“不錯,你們到城隍廟去啊!”許許多多的喉嚨湧出同一的喊聲。公安局長回轉身,嘴裏嘟囔著什麼,態度十分狼狽。開道的幾個巡警也不揚起藤條來了,隻把公安局長圍在中間,一同擠出了人群。
一些人樂意做向導。大學生的隊伍跟著他們,向城隍廟湧去。公安局長不知道哪裏去了。巡警的隊伍可並不撤退。見大學生走了,他們也就跟了上去。
我頓了一頓,立即牽著弟弟的手,三腳兩步往前趕。趕過了大皮鞋鐵塌鐵塌的巡警的隊伍,趕過了興致致勃勃的長袍短服的市民,趕過了沉默前進的藏青呢衣服的人物,我才仰起了頭熱情地喊:“表哥!表哥!”
表哥沉吟了下,這才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明華,想不到是你!呀,你弟弟也在這裏!”
弟弟叫了一聲“表哥”,仿佛有點兒生分,也就不說什麼,隻是努力地移動他的兩條腿,以免落後。
“我們聽了你的演說,”我說,“完完全全,從開頭聽起。也聽了你那位同學的演說。”
“你覺得怎樣?”
“同剛才許多人說的一樣,覺得你們不錯。還有一層。平日聽先生同爸爸講一些時事,說救國運動怎樣怎樣遇到阻礙,我總有點兒不相信。今天可親眼看見了。那個公安局長,聽他的言語,看他的臉色,好像救國運動就是他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