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一天(3 / 3)

“但是你也親眼看見了許多聽眾激昂慷慨的情形。這幾天裏,我們遇見的聽眾差不多都是這樣。因此知道,雖然有種種的阻礙,救國運動是撲滅不了的!”

“我想城門一定是那公安局長關的。”弟弟自言自語。

“也不必研究是誰關的,”表哥接上說,“總之有人要拒絕我們就是了。”

我問:“表哥,你什麼時候到我們家裏去?”

“這一回不能去了,”表哥抱歉地說,“我們出來進行約定的,共同過團體生活,誰也不能離開了隊伍幹自己的私事。”

我感覺很失望。心頭模糊地想,這個能言善辯多見多聞的表哥如果來到家裏,就可以問他種種的事情,那多少快樂呢!

“你們今晚上住在哪裏?”我又問。

“現在還不知道,要等我們的交際員想法。”表哥笑了一笑,又說:“說不定住在公安局!”

我對於這種泰然的態度非常佩服。

在城隍廟又聽了兩位大學生的演說。沒有出什麼事。巡警的隊伍隻做了另一個隊伍的陪客。

義務向導又要把宣傳隊領到紫陽街去。我們不去了,和表哥握著手,彼此說了許多聲的“再見”。

公園當然不去了。到得家裏,我們兩個爭著告訴媽媽,說表哥到這裏來了。

但是媽媽說她已經知道了。

“媽媽,你怎麼會知道的?”弟弟驚異地問。

“啊,舅舅上城裏來了?”我看見衣架上掛著一根手杖,很粗的藤莖,累累地突出一些節瘢,用熟了,發出烏亮的光,那是舅舅的東西。

“舅舅就為找你們表哥來的。”

於是媽媽告訴我們:舅舅接了表哥的信,說寒假不回家了,為的要去做宣傳工作。舅舅認為這事情不妥當,有危險,馬上打快信去,教表兄務必回家。等了幾天,不見人到,也沒有回音。舅舅才親自動身,找到學校裏。但是人已經出發了。他一路打聽過來,知道表哥來在這裏,也就追到這裏。聽說今天早上這裏關了城門,不讓宣傳隊進城,他非常著急,來了之後隻轉了一轉,坐也沒坐定,就慌忙地跑去了。

“你們想,”媽媽到了這兒說,“做父母的對於兒子愛護,真是什麼都不怕犧牲的!舅舅這樣的年紀,手頭又有許多的事務忙不過來,但是為了兒子,就能不顧一切,冒著冷風凍雪,到各處去奔跑!”

“現在表哥在紫陽街,”弟弟感動地說,“舅舅如果跑得巧,也到紫陽街,就會遇見他了。”

“不過我知道,”我揣度地說,“就是遇見了,表哥也不肯跟了舅舅回去的。”我把表哥說的團體生活的話說給媽媽聽,接著把剛才所看見所聽見的一切說了個詳細。

下午兩點鍾的進修,舅舅跑來了,醬色的臉上淌著汗,眼珠子突得特別出,我和弟弟叫他也沒聽見,隻是喘籲籲地說:“他,他們這批學生,給憲兵看守起來了!”“在哪裏?”我們娘三個差不多齊聲喊出來。

“在崇德中學!”

舅舅頓了一頓,於是敘述他剛才的經曆。

“我坐了一輛人力車,各處跑。好容易遇見一隊宣傳的學生。一個一個細認,可沒有阿良在裏頭。問了才知道,他們共有四隊呢。跑了一陣又遇一隊,也沒有阿良。這當兒憲兵來了,趕散了閑人,兩個對付一個,拉著學生就跑。學生不肯服從,還要宣傳,並且喊,罵。這就不客氣了,槍柄重重地落在他們的肩背上,腿膀上。你們想,我看著多少難過?阿良一定在受同樣的災難啊!”

“他們竟敢打!”我說了這一聲,上齶的牙齒不由得咬住了下唇皮。

“後來我打聽明白,”舅舅繼續說,“憲兵押著學生往崇德中學去的。我就趕到崇德。憲兵守著門。大批的人在那裏看望。他們說押了進去四批了。我知道阿良在裏頭了,急於要看一看他,他給打得怎樣了呢?可是憲兵攔住了我,不讓我進去!

“我說我有兒子在裏頭。唉,他們太不客氣了,出口就罵:‘你生得好兒子,專會搗亂,還有臉孔在這裏嘰嘰咕咕纏個不休!’我隻得忍住了氣,告訴他們我預備把兒子領回去,切切實實教訓他一頓,教他往後再不要搗亂。他們不聽我說完就是搖頭,說:‘沒有上頭的命令,誰也不能放你進去,誰也見不著這批搗亂的家夥!’

“我再想和他們相商,他們的槍柄舉起來了,他們把我當做學生看待!我這副老骨頭也去吃柄嗎?太冤枉了,這才轉身就走。你們想,我心裏多少難過?明明找到了,隻隔著幾道牆,他在裏邊,我在外邊,竟不容我見他的麵……”

舅舅再不能說下去了。他在室中繞了一圈子,就像直栽下去似的坐到一把椅子裏,兩手扶著椅子的靠手,胸部一起一伏非常急促,宛如肺病的患者。他的眼睛瞪視著牆壁,仿佛牆壁上正開映一幕可怕的電影:捆綁,毆打,掙紮,攔劫,乃至流血,昏倒……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似乎那些景象太可怕了,他不願而且不敢再看下去。

“事情弄到怎樣才了局呢!”媽媽垂下眼皮,淒然歎息。“誰知道怎樣了局?”舅舅幽幽地說,閉上的眼睛僅僅開了一線。“我早知道這事情不妥當,有危險。他偏不聽我的話,一心要去幹。誰真個願意當亡國奴?誰不想烈烈轟轟幹救國?可是也得看看風色。國沒有救成,先去吃槍柄,受拘禁,這是什麼樣的算盤!”椅子上有什麼東西刺他似地,他忽然站了起來,重在室中繞圈子,同時喃喃地說:“你要宣傳,回家來對我宣傳好了。有什麼說的盡說個暢,我總之豎起耳朵聽你的。這樣,既不會闖事,也過了你的宣傳癮。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定要跑到各處去宣傳呢?”如果有人在隔壁聽著,發泄然以為表哥就站在舅舅麵前。

唉,舅舅太誤會表哥他們了!他們哪裏為了什麼宣傳癮?我就替他們辯護:“照舅舅的說法,就等於沒有宣傳呀。宣傳是巴望大家真心真意地聽,並且吃辛吃苦地幹的,所以非各處去跑不可。”“怎麼,”舅舅站定在我麵前,睜大了眼睛,“你倒同阿良是一路!”

“今天早上,我和弟弟遇見了表哥。”

“你們遇見了他!”舅舅的臉色顯得又妒忌又惶惑,他焦躁地問:

“你們看見他怎麼一副形相?”

“他說來很有精神,很有道理,聽的人滿街,他們的心都給他說動了。舅舅,要是你也在場,一定會像許多人一樣,不隻是聽了他的就完事。”

“壞就壞在這種地方呀!”舅舅頓著腳說。

“為什麼?”弟弟仰望著舅舅的鼓著腮幫的醬色臉。

舅舅不回答,卻轉個身,走到媽媽麵前關切地說:“我看兩個外甥也不用進什麼學校讀什麼書了。進了學校讀了書,仿佛吃了教,自然會有那麼一套。你不聽見嗎,明華的口氣已經同阿良是一路了!”我不知道舅舅什麼心腸。同表哥一路不好嗎?難道該同公安局長他們一路?他又說我們不用進學校讀書了,真是奇怪的言語!我不禁有點恨他。

舅舅繼續說:“這一回我若把阿良弄回去,再也不讓他上學了。大學畢業雖然好聽,有生發,冒了生命危險去掙它可犯不著,犯不著。我寧可前功盡棄,讓他在家裏幫我管管事情,做一個鄉下平民。名譽上固然差一點兒,但兒子總是兒子,做爺娘的也不必提心吊膽了。”

“啊,我老昏了!”舅舅突然喊起來,一隻手按住太陽穴。“為什麼不找馮老先生想想法子呢?現在我就去,找馮老先生去!”電燈亮了,爸爸已經回來,這時候舅舅又來了,滿臉的頹唐神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又撲個空!撲個空!……拿了馮老先生的信趕到崇德,……去了!……給憲兵押上火車,遞解回校去了!……還得趕到學校去找他!……這隻得過了年再說了。……我的事務還沒有料理清楚。……明天就是大年夜。……末班輪船早已開了,……此刻隻得雇船回去!”

爸爸勸他不必著急,遞解回校,這就不妨事了。又說表哥這樣的曆練,對於他自己也是有益的事情。

媽媽請他吃了晚飯再走。

“不吃了。我飽得很——急飽了!跑飽了!此刻馬上開船,到家也得十二點了。”

舅舅說罷,提起那根藤手杖,轉身就走。我們送他到門首。一會兒,他的背影在街燈的黃光的那邊消失了。

簷頭滴滴答答掛下融雪的水來。

(發表於1936年7月《文季月刊》第1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