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1 / 3)

導讀:

《友誼》寫出了我國解放後,朝氣蓬勃的校園生活。馮雲同學正直、勇敢、堅強,在同學們的幫助下,戰勝了病痛,並刻苦學習,取得了好成績。這篇小說所表現出來的團結友愛的集體,展現出了人情味和人性美,同時為葉聖陶40年的小說創作畫上了一個優美的句號。

這時候跳高架的竿兒離地九十多公分。

馮雲見幾個同學跳不過去,心裏想:她們太隨便了,不夠努力。這回輪到她了,她勒勒袖子,身子往後一蹲,就屏著氣用盡力量朝前跑,準備使個狠勁跳過去。她往常練習跑呀跳的,老存著這麼個想頭:怕什麼,反正死不了!

可是跟前麵幾個同學一個樣,她也把竿兒碰掉了,沒跳過去。

她回到出發點準備跳第二次,雙手把垂在肩膀前的兩條辮子往後一推,順嘴說:“這回一定還是過不去。”

在她旁邊的江家秀聽見這個話,鼓勵她說:“你可別那麼想,還沒跳就說過不去……”

馮雲覺得江家秀的話說得對,還沒跳怎麼知道一定過不去呢?她就狠狠地衝過去。

不知道怎麼一來,她雙腿跪在沙坑裏了,也搞不清摔了哪兒,就是站不起來。

練習跳高的二十幾個同學立刻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把馮雲抬到操場邊兒上,“怎麼啦?”“哪兒痛啊?”

這會兒馮雲才覺得是右腿不能動,膝關節那兒摔壞了。同學們就替她揉右膝蓋,揉了半天,又讓她自己活動活動。可是膝蓋越來越腫了,腫得發亮,像剛出爐的大麵包。痛得厲害,而且火燒火燎的,仿佛裏頭生著個小火爐似的。

在操場上玩籃球的同學也跑了過來。大家替馮雲想辦法,有的主張送她回家,有的主張先送醫院,有的跑去把護士找來。

一會兒班主任來了。班主任跟體育教師商量的結果,決定去醫院掛急診,由李淑英和護士陪她去。幾個同學扶她上三輪,再三叮囑車夫當心點兒,別震動她的痛腿。

到了醫院,馮雲瞧那大夫的神氣,似乎不認為她的毛病怎麼嚴重,隻是隨隨便便地說:“這個腫得十天半個月才消。給你裹上藥水紗布,再給你一瓶藥水,一天往紗布上抹三回。”馮雲想:不怎麼嚴重當然好,可是為什麼那麼痛呢?要痛多少時候才不痛呢?她很少生病,從沒去過醫院,心裏雖然這麼想,可沒說出口。第二個想頭跟著閃出來了,十天半個月待在家裏,功課怎麼辦呢?跟同學們離開那麼久,多難受啊!——究竟怎麼難受,她也想不清楚。一會兒心思又讓痛的感覺給打斷了。

李淑英和護士送她到家的時候,電燈已經亮了。馮雲她媽媽聽李淑英說了受傷去醫院的情形,又著急又感激,一時說不出什麼,隻是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雲兒,床上去躺著吧。”

這一夜馮雲幾乎完全沒睡。痛越來越厲害,仿佛膝蓋那兒是個老根,從那兒抽枝發條,通到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痛。把身子轉動一下換個姿勢,也許可以好些,可是她自己一點兒都不能動,要動就得讓媽媽或是妹妹給一點兒一點兒移,她自己還得咬緊牙關忍著痛。等媽媽、弟弟、妹妹都睡了,她自己不能動,就隻得老老實實地躺著。

忽然間她想起最近看過的一本《把一切獻給黨》,那是吳運鐸寫他自己的經曆的,又想起語文課本裏《關向應在病中》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我的一天》那兩篇文章。她想:先生不是說過嗎?要在日常生活裏頭一點一滴的小事上學習這些個英雄人物,不要光在嘴上天天喊向這個學習向那個學習的。現在正是我該向他們學習的時候了。我比奧斯特洛夫斯基好得多呢,至少我的眼睛能看見東西,我的胳膊能隨便動。奧斯特洛夫斯基能忍受,我怎麼不能忍受?我們要建設社會主義,前途困難有的是,最要緊的是不向困難低頭,拿出力量來克服一切困難。摔了一跤,膝蓋腫了發痛,就說是困難吧,也隻是細小的困難,難道就克服不了它?

這麼想著,痛好像減輕了不少。可是一會兒她又感覺痛得非常厲害,牽連著頭部,隻聽見頭腦裏突突地跳。

第二天她還是很痛。她媽媽輕手輕腳地替她解開紗布抹藥水,又替她裹好,見她忍著不哼一聲,也就把可憐她的話咽下去了。

她開始體會到離開學校離開同學們的難受。平常日子想到一個念頭,愛向誰說就向誰說,現在向誰說呢?媽媽忙著家裏的事,弟弟妹妹全都上學去了,牆上貼著一張卓婭的相片,卓婭固然是精神上的好朋友,可不能向相片說話呀!平常日子愛到哪兒就到哪兒,校園,操場,圖書室,實驗室,還有學校以外的公園和街市,活動的天地那麼寬廣,現在呢,連那邊弟弟妹妹的床上都爬不過去,簡直像捆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平常日子過慣了那種生活,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現在跟那種生活暫時分了手,可覺得一刻也難挨了。

從早晨起她就盼著下午放學的時間,她準知道放了學會有同學來看她,那就像漂流孤島的魯濱遜望見了輪船似的感到欣慰。到了下午,她一會兒看一回鍾,眼光才離開鍾麵立刻又射過去。那長針兒似乎有意跟她為難,老像停在那兒不肯快點兒轉。好容易聽到一聲“馮雲,怎麼樣了”?她才得救似的放了心,李淑英果然看她來了。

李淑英背著書包跑進房間,雙手握著馮雲的右手,問她怎麼樣。

“還是很痛,這條腿動都不能動。可是說不上不能忍受,一天一夜已經忍受過來了。”

“你一夜沒睡?”李淑英呼呼地喘氣,臉上通紅,直紅到脖子,她在路上跑得太急了。

“差不多完全沒睡……淑英,我有個傻想頭,要是咱們不用睡覺那多好!可用的時間多出三分之一呢……不說這個吧……我見了你就像見了好久不見的親人一樣,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請你把學校裏的每件事每堂課都說給我聽吧。”

李淑英一五一十地給她說了,最後說:“還有一件事,班裏的團員剛談起頭,還沒談出具體辦法。這回你總得在家裏耽一個時期,我們準備給你補功課呢。你不能為了受傷讓功課落下一大段,對不對?”

“幫我補功課?那太……”馮雲一陣激動,說不下去了,隻把李淑英的手握得更緊些。

“還有什麼吧?”馮雲覺得還有些事兒李淑英沒說,想讓她說個絲毫不遺漏。

“沒什麼了,沒什麼了,都給你說了。”李淑英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來了,連忙打開書包,拿出兩個小信封,一張折成四方形的小紙,遞給馮雲說:“江家秀、王惠、葉自珍她們三個托我捎來的,你看她們寫的吧。也許她們比我說得周全……還有,好些個同學讓我替她們問你好,她們說,既然受傷不太嚴重,就得安安靜靜地在家裏養。我也記不清是誰了,反正是好些人,你想想也就知道了。”

李淑英走的時候過了七點了。馮雲就拆開小信封,打開小紙片來看,一邊看一邊想,看了一遍又一遍,竟忘了腿上的痛。弟弟妹妹鬧嚷嚷的,她也像沒聽見。

馮雲受傷的第二天,同學們一見李淑英就圍上來打聽,知道馮雲的傷勢不太嚴重,隻是要養一個時期,就不約而同地想到她得缺課。

“缺課,多不好,”一個說,“就說半個月就可以好,已經是兩個星期,功課落下一大段了。”

“她又不是發燒發得頭昏腦漲的,”一個說,“隻是那條腿不能走。”

“真的,”一個說,“病得頭昏腦漲當然沒有辦法,她是頭腦清醒,能聽能看又能想,隻因為不能到學校,就非缺課不可,那未免太冤枉了。”

“咱們得幫她補課,’又一個說,“讓她躺在家裏養病,同時不至於缺課,像每天到學校一樣。咱們不是有老規矩嗎——誰缺了一兩天課大家就給她補?現在馮雲缺課的日子多些,咱們還是行咱們的老規矩,不過要到她家裏去給她補。”

第三天開了班會,班主任出席指導。大家討論,得到下麵的結論:一班同學在班上學習,好比一夥人胳膊挽著胳膊一齊往前跑。同學們不能讓一個同學因為得了病就落在大家的後麵,這不隻是一個人吃虧,而且是大夥的損失。所以,幫馮雲補課的事,大家一致同意。幫馮雲不需要全班人馬都去,隻要馮雲那一小組的十來個人去就夠了。至於誰給她補哪一科,各人的時間怎麼安排,作息計劃怎麼變動,由這十來個人共同商量決定。住校的同學為這件事請假,希望學校方麵能準許,料想也一定會準許。

十來個人就到校園的亭子裏去商量,隨便坐在石凳或石欄上,不拘形式,大家輕鬆些。亭子西邊幾棵向日葵,大葉子的影子印在圓石桌上。

“我有個主意,”王蕙開頭說,“哪一門功課誰好,誰就給馮雲補哪一門。咱們這麼辦,好讓她像親自在課堂裏聽老師講一樣。”

葉自珍接著說:“王蕙的主意很好,不過我有個補充。一門功課可以由兩個人擔任,你給她講這一方麵,我給她講那一方麵,這就更周到些。譬如‘達爾文主義基礎’吧,我自己覺得還搞得清楚,我願意擔任下來。可是批判達爾文以前的那些生物學家的地方,小陸,我希望你擔任,因為你懂得比我透徹。”

陸迎春望著葉自珍讓斜陽照紅的臉,說:“懂得透徹也不見得。既然你這麼提出來,好吧,我就給你當助教。”

“咱們不過幫馮雲補課,”葉自珍笑著說,“又不是去教大學,哪有什麼正教助教的?”

“好,葉自珍和陸迎春認定‘達爾文主義基礎’,”李淑英點頭說,她是小組長。“咱們現在都來認一認吧,照王蕙的說法,哪一門功課誰好,誰就給馮雲補哪一門。這回馮雲缺課不是一天兩天,咱們給她補課得組織成個很強的隊伍,保證她一門功課也不落後。”

大家商量了一會兒,誰擔任什麼全都認定了,有一個人擔任一門的,有兩個人共同擔任一門的。隻有王宛宜沒擔任什麼,大家商量的時候也沒插一句嘴,她像平時聽課一樣默默地坐在靠西的石欄上。李淑英就問她:“宛宜,你怎麼樣?”

“我不擔任什麼吧。”

“為什麼?”

“我的功課門門都平常,沒有一門好的。”

“你騙誰?”王蕙搶著說,“你的物理、化學不是挺不錯嗎?”

“難道你跟馮雲有什麼過不去嗎?”江家秀緊跟著說。

“沒有。”王宛宜搖搖頭。

江家秀又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為什麼不願意幫她?”

“門門功課你們都認定了,你們幫她我幫她還不是一樣?”

“你就沒有個同情心?”江家秀提高了嗓子說。

“就算我沒有同情心!”王宛宜的嗓子也提高了,“反正幫不幫是各人的自由,誰也不能強迫命令誰!”

“你們不要爭吵!”李淑英張開雙手,作往下按的姿勢,“宛宜,我們當然不會強迫命令你,可是我們都希望你考慮一下,能夠跟我們步調一致。”說到這兒她就轉換話題說:“現在商量安排時間的問題吧,一個是各人怎麼抽出時間來,再一個是哪一天由誰去。反正一天去一個兩個給她補一門功課就成,不能像在學校裏那樣排上五堂六堂……”

大家商量停當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幾個蝙蝠開始在空中來回飛掠。

馮雲在家養病已經兩個星期了。醫院又去過幾回,腿還是腫還是痛,隻比開頭兩天稍微好些。大夫也不給說個所以然,隻給她換上藥水紗布,照舊裹好。原先預料躺上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到校,現在顯然要超過預料了。

這一天又輪到王蕙給她補“外國經濟地理”。是入夏以來頭一個熱天氣,熱而且悶。王蕙騎自行車趕到,滿頭大汗。跑進馮雲的房間,陽光逼著朝西的兩扇小窗子,床鋪、桌子還有好些雜物擠得滿滿的,裏頭比外間更熱,汗滴彙合成幾條水流在王蕙的臉上掛下來。

王蕙急忙解開書包,拿出課本和筆記本,又拿出兩封信來交給馮雲說:“今天帶來兩封,是瑞芳她們的。你不用忙著看,等會兒細細地看。咱們先來上‘外國經濟地理’吧。”

馮雲很想立刻拆開信來看,看她們說些什麼樣的鼓勵和安慰的話,可又覺得王蕙說的等會兒細細地看也有道理,就像有了好吃的東西舍不得吃似的,把兩封信藏在枕頭底下。她見王蕙汗流滿麵,心裏怪過意不去,就說:“你先歇歇吧。”

王蕙脫下製服,把襯衫的袖子往上卷一卷,擦擦汗,就坐在馮雲的床沿上,說:“我一點兒不累。咱們先上完課,我再給你說旁的事情——你愛聽的全給你說。”

“我把要上的課看過兩回了,”馮雲一翻書一麵說,“也還看得明白。你告訴我先生補充了些什麼主要的東西。”

王蕙看了課本又看筆記本,定一定神,就按照預先寫在筆記本上的提綱開始講說。她的口齒挺清楚,說來快慢又合適,儼然有教師的氣派。

馮雲的弟弟妹妹有時跑進來,一跑進來立刻放輕了腳步,嘴裏也不出聲,隻在王蕙的旁邊挨著,過一會兒又出去了。

王蕙講了二十多分鍾,見馮雲稍微移動她的右腿,同時皺著眉,寫筆記的手也停住了,就說:“你累了,咱們休息十分鍾吧。”

“你給我講不累,倒是我聽累了,沒有這回事。”

“你的腿現在很痛吧?”

“還是痛。不過頭兩天的痛還要厲害,我也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