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都說你有毅力,不向困難低頭,一點兒沒有消沉的想頭……”
“你們都來支持我,我就是愛消沉又怎麼能消沉呢?”
王蕙繼續講了一刻鍾,便把準備給馮雲講的講完。她站起來倒一杯水喝了,說:“告訴你,我們全有這麼個感覺,為了給你補課,我們把功課搞得更明白了。瑞芳說的,她的俄文讀音不很靠得住,文法方麵也有些含糊,為了給你補課,近來她特別注意這些個。還有宛宜,她說有些公式懂是懂,可是很生,得想老半天才想明白,為了給你補課,那些生公式她熟得多了。”
“我知道。”馮雲激動地望著王蕙的圓臉蛋。這時候王蕙臉上不再流汗了,可是皮膚底下好像在蒸發出熱氣來。“你們隻怕我在家裏學不好,你們一定要把我教好,一點不含糊。”
“說起宛宜,你知道嗎?她當初還不願意來給你補課呢。”
“聽淑英說過,不過沒詳細說,隻說她當初不願意,後來經過一番考慮,就答應跟淑英倆共同給我補物理了。——我猜她該不是有什麼不滿意我吧。”
“不是,完全不是。她跟淑英都說了。一來是怕麻煩,向學校請假,老遠跑來給你補課,好像是件分外的事。二來呢,她愛看小說,得空就看,《水滸》、《三國演義》、《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三個穿灰大衣的人》……這些書買了一大堆來不及看,她不願意扔開這些書跑來幫助你。”
“不是不滿意我,那就好了。”
“那天午飯過後淑英跟她談了一點多鍾呢。淑英跟她說,既然班會上決定由小組來幫你,她的功課並不壞,又沒有什麼特殊困難,最好也擔任一門。要是缺了一個人,大家總覺得不很圓滿。這不是什麼自由不自由的問題,是同學之間有沒有互助精神的問題。她聽淑英說得又嚴正又和氣,旁邊又沒有其他同學,就把她的心思談出來了。淑英說這兩點說不上什麼困難,她自己可以解決,不用跟旁人商量。淑英說:‘咱們不是接到誌願軍戰士的回信嗎?他們要幫助朝鮮人民,把美國*毀壞的城市、鄉村、交通運輸給恢複起來,不但給恢複起米,還要建設新的,原先沒有的他們說不這麼做就是沒盡責任,對不起朝鮮人民,對不起祖國……想想看,誌願軍戰士們的這種精神,難道不值得咱們學習嗎?就是學不了太多,難道不能學他們的一絲一毫嗎?……宛宜,那天你看看他們的回信,我知道你非常感動。你還記得你說什麼來著?’馮雲,你猜宛宜怎麼說?”
“她怎麼說?”
“她說:‘你不用再說了,我願意跟大家步調一致,給馮雲補課。’”
馮雲拍了一下手說:“宛宜這個到底不是什麼重大的思想顧慮,不過是個小小的別扭,一想就想通了。”
“還不是嗎?”王蕙把馮雲的床單弄平了,重新側著身子坐下來。“說起思想顧慮,今天班主任跟我們說:‘你們準備將來學這個,學那個,還不清楚這個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不成的。你們必須心中有數,才可以解除思想顧慮,鼓起勇氣去學某一行。學校裏已經布置好了,這個學期裏讓你們分別去訪問工業專科、農業專科、師範大學……’這是今天頂新鮮的消息……還有,個舊的工人來了回信,還老遠地捎來錫礦標本,你該知道……”
“我的腿還沒好,怕不能跟你們去訪問專科學校了。”馮雲帶著惋惜的意味說,“你該去訪問師範大學了?”
“當然。我從初三的時候起就想學師範,可不知道師範大學的實際情況怎麼樣。現在有個機會去訪問,當然不肯錯過。——你不能去也不要緊,我們去了,第二天就會有好些人寫信仔仔細細告訴你,那還不跟你親自去了一個樣?”
“你是認定學師範的了?”
“我覺得我的想法沒有錯兒,”工蕙挺一挺胸說。“你想,社會主義工業化要多少人才,而且不是三年五年人才就夠了,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永遠需要人才。我當教師,把人才的底子給打好,打得又精又結實。我好比煉鋼廠,煉成好些個鋼材,無論拿去軋鐵軌,造機器,修建大廠房,處處都適合耐用。那不是我也參加了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偉大工作了嗎?”
“你的想法我同意,”馮雲慢慢地說,一邊說一邊在出神地想,“你有那份教導別人的好耐性,這幾回給我補課就看得出來,你應該去當教師。我可不如你,我不配當教師。”
“你早就說了,”王蕙拿筆記本當扇子扇著,“你要做鑽探工作。這也挺有意思。”
“可不是嗎?”馮雲原先靠在枕頭上,說到這兒興奮起來,把身子坐直了。“我看見報上鑽探工作隊的通訊,老實說,我的心就飛到荒山野地去了。荒山野地原本沒有用處,鑽探隊來了,根據研究的結果這兒那兒鑽探,等到鑽探出什麼礦呀苗的,就立刻變成大有用處。這叫征服自然,讓自然給咱們服務,太有意思了。這幾天我躺在床上老是那麼想:鑽探隊在一個地方探得了什麼,他們就轉移到旁的地方去,再去跟荒山野地打交道。原先的地方讓給開礦的修廠的,不要幾年工夫,那兒就是個熱鬧的工業區。在征服自然的工作裏頭,鑽探隊是披荊斬棘的開路先鋒,我就愛這個披荊斬棘。”
“好極了!”王蕙雙手抓住馮雲的兩個胳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叫詩,可覺得你這個話裏頭有很多的詩味兒。”
“我也不知道什麼叫詩——這不用管它。我自己相信,我去參加鑽探隊,決不會像有些投入工廠的高小畢業生、初中畢業生,說什麼太累太髒。我就是不怕累,現在躺在床上光是痛,一點兒也不累,看著媽媽忙這個,忙那個,不能幫她做一點兒,心裏實在難受。你看,今天媽媽洗我們姐妹的衣服,連她自己的一共十幾件。這會兒她又在廚房裏忙著做飯了。”
王蕙聽馮雲這麼說,立刻想到自己的衣服全由女工洗,家裏其他的事也很少插手,覺得很慚愧,仿佛有些對不起人似的……又想到將來當了教師,總得引導學生動手做事,會使鋸,會使刨子,會刨地種些什麼,不要光捧著幾本課本筆記本,盡把熱愛勞動掛在嘴邊……
幾秒鍾過去了。王蕙接著說:“你不怕累,我早就知道。說句笑話,你那個腿是怕你累壞了,才逼著你休息呢。現在再給你說些學校裏的事情。”
她說,最近又出了一期牆報,傅慧寫了篇文章,敘述匈牙利足球隊的技術,大家說寫得好——傅慧抓住一點來描寫,他們十一個人不是十一個人,是個整體,觀眾隻覺得這個整體在球場上活動,活動的目標是把那個球踢進對方的球門。她說,校園裏的西紅柿結果了,有山裏紅那麼大,挨挨擠擠地堆在枝上,長得真快,上個星期還隻見花蒂呢。她說丁亦秋縫了一件湖色綢衣,準備舞蹈的時候穿,丁亦秋在綢衣的下緣綴上大紅大綠的花邊,她不讚成,說綴上花邊下緣就不飄逸了,花邊的顏色也跟綢衣不調和,還是不要花邊好。為了這一點,她跟丁亦秋爭論過一陣子……
“我該回去了。”王惠站起來穿上製服,背上書包。
“你回去吧,下星期二再見。你給我說了這些個,我憑這些個來想,就像平常日予一樣,跟你們在一塊兒生活了。”
這時候屋子裏已經陰暗了,可還是熱烘烘的。
王惠走出房門,馮雲她媽媽正從廚房裏出來,手裏端著一碗菜。“麻煩你了,你又給雲兒補課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隻能說謝謝你,真是謝謝你。”
“您別那麼說,”王惠見馮雲她媽媽忙著把那碗菜放在桌子上,知道她這一回又非送到門口不可,“要是我摔傷了腿,馮雲還不是給我補課?我們不分彼此,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說不上什麼謝的。”
“你們全都那麼說,好像約齊了的。你們太好了,我真心感激,不說聲謝謝實在過意不去。雲兒她爸爸來信了,昨天收到的,他也說你們一班同學太好了,讓我代他向你們道謝。”
“他老人家的好意,我去告訴同學們。我走了。”王蕙說著,轉身就走。馮雲她媽媽跟在後頭,還有兩個小妹妹搶先跑到院子裏。
“您別送吧。”王蕙攔住馮雲她媽媽。
馮雲她媽媽哪裏肯依,直送到門口,看王蕙騎上自行車,一會兒人影車影在蒼茫的暮色裏消失了,才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四
放暑假了,馮雲的腿還沒全好。腫雖然消了些,跟左腿比起來還是粗。移動的時候仍然感覺痛,就是不移動有時也痛一陣。她自己也摸不清究竟哪兒痛,好像在關節,又好像在筋肉。賴在床上快兩個月了,活動太少,全身僵僵的,好像哪兒都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可是沒有辦法,隻有硬著頭皮忍受著。她相信總有一天會恢複健康,她的根據是傷勢顯然在慢慢地減輕。
放了暑假,來看她的人更多了。從她受傷的那天起,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除了同組的十來個同學輪流給她補課以外,同班的同學差不多全來過,有幾個不止來一回,別班的同學也來了好幾個,班主任來過兩回,護士來過四回。一個想頭在她心裏漸漸形成,她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把它說出來。她覺得她的病不是一個人的病,大家把她的病放在心上,簡直是大家的病,她比大家不過多了一點兒痛,又算得什麼!
放了暑假,補課的事停止了,可是同學們仍然關心她的功課,她們提出一個目標,要讓她補考及格,跟大家一塊兒升級。同組的同學來的時候就跟她共同溫課,做些作業,整理些筆記。大家都給她說種種看見聽見的事,報上載的,這個那個傳說的,看了什麼小說和電影,到了哪裏去玩兒……方麵非常廣。她常常跟同學們說:“我一個人賴在床上真不錯,你們的知識見聞在我這兒彙了總了,當然該感謝你們,可也得謝謝我的這條腿。”這麼說的時候她笑了,眼睛裏露出快慰的光。
有一天,全班同學到西山去旅行,早晨六點動身,要下午七點才回來。她料想別班的同學未必湊巧會來,那就整天沒有一個同學上門了。雖然以前也有好幾天沒有一個同學上門,可是並沒預先知道,就有個盼望在那裏支持著。現在知道十成有八九成沒有盼望,自己就仿佛成了失群的孤鳥,非常難受。上半天溫了語文和外國史,又把媽媽沒完成的弟弟的小衫給縫好了。下午跟弟弟、妹妹閑聊了個把鍾頭。看看窗外,太陽光曬得火燙,對麵屋瓦上熱空氣在閃閃地浮動。鄰居的樹上有兩個蟬在那裏使勁地唱,越唱越高越急。她拿起看到二十多回的《水滸》(是王宛宜借給她的)來看,看了兩頁多放下了,又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個護書夾來,看夾在裏頭的那些信。
那些信是她受傷以後同學們寫給她的,積到現在有三十來封。她管那些信叫“友情的結晶”,把這五個字寫在護書夾的麵上。她看那些信不知道多少回了,可是看不厭,隻覺得看一回有一回的滋味,回回全是新鮮的。有些夜晚因為腿痛醒了,聽弟弟妹妹睡得很甜,就擰亮了電燈拿出幾封來看。一麵看一麵想,睡意來了,滅了電燈就睡著,到第二天才把展開的信整理好,重新放到護書夾裏。
現在她隨手拿起一封,抽出信紙,幾片薔薇花瓣兒跟著掉在她的胸前。那些花瓣兒幹了,紅色轉成淡紫色,有些部分發了黃。她展開信紙來看。
親愛的雲:
你受傷後不久,我也病了。醫生說我需要休養。就是少動腦筋,多多睡眠。我休養了一個星期,精神恢複很多,做早操已經不感到疲乏,甚至能跟健康的人在短距離內賽跑。我不大擔心功課,我想,隻要短時期內能好好地休養,身體強健了,一定能擔負任何繁重的學習任務。
我休養期間,同學們都關心我,鼓舞我,讓我堅持休養。有這樣可愛的團結的一班同學,我真覺得榮幸!你那小組不是熱情地給你補功課嗎?你一定能體會我說這句話的心情。同誌,好好地接受集體給你的力量吧!集體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幫助咱們,使咱們在病中也感覺幸福。一個人躺在床上也不覺得孤單。
你安心嗎?耐性夠不夠?要知道這些個疾病對咱們是一種最實際的鍛煉和考驗。我要求我自己經過這回休養變得更有耐性,更善於跟困難作鬥爭。我希望你努力培養自己,要樂觀,要自信,要有耐性。不然,咱們就會落在同學們的後頭。因為咱們到底有一段時間沒跟她們在一起生活啊?
我沒有藝術手腕,隻能送你一些花瓣兒——是寄給誌願軍的禮物,分出幾瓣送給你。願你的生活跟花瓣兒的紅也一樣!
羅學文
她看完信,回想自己怎麼給羅學文寫回信來著,記得是說完全跟她同感,“在病中也感覺幸福,一個人躺在床上也不覺得孤單。”於是把信紙和薔薇花瓣兒裝入信封,抽出另外一封的信紙。
我親愛的忠實的朋友馮雲:
今天是黨的生日,我沒有什麼禮物送你,隻送你一張祖國建築藝術的照片,還有幾片葉子。
咱們看到祖國的藝術品,就會更加增長對祖國的愛,同時也更加有力量同向困難作鬥爭。
你看,幾片葉子多好玩呀!那最小的一片是三十心形湊起來的。三十心尖兒集合在一點,連在葉柄上,正好象征咱們的友誼。像葵扇的那一片,葉脈那麼細致,不是很像絲織品的花紋嗎?
星期三咱們麵談。再見吧。
你的朋友陸迎春
抽出第三封來看,可巧又是陸迎春的。陸迎春去訪問了農業專科,第二天就給她寫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