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昨天我們十幾個人去訪問農業專科。挺有意思。現在大略給你說說,等我上你家去的時候再詳細地給你說。
農業專科比咱們學校大多了,房子以外淨是農場林場,沒有圍牆,鄰近都是農民的地,一望好像無邊無際似的。農場上種的是棉花、土豆、茄子、西紅柿,一片的綠,綠裏頭有濃有淡,攙和著茄子的紫色和西紅柿的紅色,很好看。我留心看那些作物,枝莖葉子全是完好的,沒有害病受傷的,可見他們預防病蟲害完全成功了。
果樹林裏的桃全摘了。蘋果還沒熟,一個蘋果套一個小紙袋。果樹苗栽得很多,排得整整齊齊的。他們說這些樹苗全是優良品種。逐漸推廣出去,要讓附近一帶栽果樹的農家都分配到。
有個池子,比咱們學校的運動場大四五倍,滿池子的荷葉荷花。荷花開得挺有精神。一陣風來,荷葉荷花構成的平麵上起了波紋,花瓣兒順風翻動,好像在舞蹈。
他們根據育種的理論作各種實驗,一盆一盆的實驗作物,一叢一叢的接枝,全都指給我們看。他們請了兩個栽果樹有經驗的老鄉,一個六十多了,又瘦又幹,像棵老鬆樹,一個大約四十來歲,樣子跟一般農民差不多,手裏拿一根長煙管兒。據說他們的經驗跟育種的理論很有暗合的地方,學生們一方麵接受他們的經驗,一方麵研究他們的經驗。
我們問他們畢業以後幹什麼,他們回答說,幫助國營農場和農業生產合作社作研究和實驗,改進生產技術,改良品種,提高產量。一個女學生跟我們說:“集體生產和改進生產技術是兩個關鍵。抓住這兩個關鍵,咱們就可以從自然那兒要得更多。自然是很少吝嗇的,隻要咱們做得對,它就盡量地給。”那個女學生皮膚醬紫色。胳膊上的肌肉鼓起來,身體挺棒。她說自然並不吝嗇,我想很有道理。自然是咱們大夥兒的母親,母親哪有吝嗇的?
雲,我本來想學農業,昨天去訪問以後,我的主意拿得更定了。我媽媽也讚成我學農業。
這幾天怎樣?天氣很熱,你躺在床上,身上生了痱子了吧?不要搔它,越搔越癢。拿熱手巾擦一擦,可以舒服些。
附去兩片楓葉,是在農業專科撿的。我愛這種楓葉,你看,葉脈和邊緣的缺刻,還有那葉柄兒,沒有一個地方不見精細的工夫。要是人工製造的,大家一定要稱讚它是絕妙的工藝品了。願你細細地玩兒,好好地保藏。
你的好朋友陸迎春
她想陸迎春自信將來能做農業工作,她相信自己將來也一定能做鑽探工作。現在雖然腿受了傷,好起來絕沒有什麼影響,難道會成個瘸子嗎?想到這兒不自覺地移動一下右腿,側著身子折好陸迎春的信,又拿起一封。那是丁亦秋的。
馮雲同學:
你不能參加大考了。先生讓你寫封信,請求以後補考,把醫院證明書一起拿來。你隨便托哪個同學給帶來就行了。
我有一瓶魚肝油,從前吃了些,現在不用了,送給你。你在病中,營養要好。你要抵抗病痛,長得結實,乖乖地聽我的話,每天吃這個魚肝油,不許不吃,知道嗎?身體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你不能不愛護你的身體。每頓飯吃一匙。跟飯一起吃就行了。千萬聽我的話!
丁亦秋
她想丁亦秋那麼淘氣,“不許不吃”,簡直是強迫命令的口氣,可是丁亦秋的心是好的。魚肝油是聽她的話吃了,該有些好處吧?她按摩兩條胳膊,是比以前瘦了些,以前皮膚和肌肉是緊繃繃的。該是少運動的緣故,不會有旁的原因。她又把“身體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那句話想了一會兒,才看另外一封。
親愛的馮雲同學:
你看到這封慰問信的時候一定很興奮。要是你正在著急,看了這封信一定會快慰地安下心來。
我們全班四十九個同學四十九顆心都在想著你,關懷你,支持你,都跟你緊密地站在一起,跟你的病痛作鬥爭!
我們誠懇地向你說:小雲,千萬不要著急,落下的功課我們一定全給你補上,絕不讓你在學習上受到一點兒損失。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安心休養,樂觀地對待病痛。這是我們——你的親愛的同學們對你的衷心的要求和希望。我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這一點,成為一個跟病痛作鬥爭的勝利者!
小雲,我們都這麼想,你雖然躺在床上,但是你一定會像跟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一樣地愉快,生氣勃勃地對待生活。祝你即使在病中也能幸福地生活!
跟你同班的全體同學
她當初一看這封信就知道是李淑英寫的,那麼纖細純熟的筆姿,她看慣了,認得準。後來問李淑英,果然是她寫的,李淑英說大家讓她寫,不好推辭,就寫了,其實這些話早就當麵說過了。現在她重新看這封信,一種說不清的感情重新在心頭湧起,也不知道是難過還是高興。她仿佛看見四十九個蹦蹦跳跳的同學一個個在那裏活動,四十九個不同的笑臉一個個朝著她表示親切的慰問,她想:羅學文說得對,“有這樣可愛的團結的一班同學,我真覺得榮幸!”她把四十九個人的麵貌想了一遍,又拿起兩封來看。那兩封都沒有信封,整整齊齊地折成“方形”。一封是——
親愛的馮雲:
班主任問我給你補了一些時的課有什麼體會,我今天寫了兩張紙給他。這跟你有關係,所以照抄一份給你看看。以下就是我寫給他的:
“最初幾次覺得沒有什麼,隻是花費些時間罷了,天氣熱,急急地在路上跑,也還容易忍受。到後來去的次數多了,體會就比較深刻。我想到一個青年團員應該是吃苦耐勞的人,有克服困難的精神,即使花的時間再多些,天氣再熱些,我也願意去。因為這件事是把自己的力量貢獻給集體,是對集體有利益,不光是幫助馮雲一個人。
“我也佩服馮雲同學的那種耐性。盡管天氣那麼熱,躺在床上不能出來透一口氣,等我一到,她就高興地用心聽講。
“我去給她補了課,自己覺得溫課效率提高了,上課聽講更專心了。我越想,隻有我上課時候領會到百分之百,才能好好地給她補課。
“前些日子我給她去信,還給她送出我們自己栽的素馨花。我要她感覺到同學們時時刻刻都在關心她,我要素馨花陪伴著她,香味時時送進她的鼻子裏,讓她心神愉快,忘掉病痛和悶熱。”
雲,你看我寫得怎麼樣?下一回咱們見麵的時侯,請你仔仔細細地說給我聽。
你的忠實朋友吳楓
又一封是——
小馮: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怎麼在這個時候給你寫信呀!其實也沒有什麼,就是給你寫封信隨便談談。
今天是星期六,我們考完了語文和外國經濟地理。星期一再考兩門——化學和俄文,我們的考試就算結束了。
第一天考試的時候,大家都非常緊張。有些人從考場出來,臉上很不高興,因為心裏太慌了,把試題給看錯了。第二天班委就向我們提出不要慌,要反複地看試題。所以第二天很少有人看錯試題了。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學校又有兩個同學參加到工人階級隊伍裏去了。一個是高三一班的李德芬,一個是高三二班的周純。多好啊!
你現在也在溫書吧?我希望你好好地養病,不要擔心。我猜想你不會擔心。你要讓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全是屬於自己的。
要讓每一秒鍾過得有意義。
不多說了。
愛你的同誌陳健
她想到補考,自己覺得沒有什麼可怕,隻要好起來,隨時都可以去考。同學們全關心她,希望她沒有一門不及格,她自己一定能讓同學們不失望。“要讓每一秒鍾過得有意義”,這句話非常對。現在她看同學們的信,就挺有意義,這不就是聽同學們談心嗎?
她把病中收到的信一一看過,把信裏附寄的花瓣兒、葉子一一玩賞過,還有些寫生畫和想象畫,端端正正畫著五線譜填著歌詞的歌譜,全都珍重地端詳一會兒,又珍重地收藏起來。合上護書夾的時候,她對著自己寫的“友情的結晶”五個字出了好一會兒神。
五
快開學的時候,馮雲的右腿總算養好了,腫全消了,皮膚起了皺紋,看來外皮要脫落。她頭一回離床真是說不出地高興,扶著床欄和床滑走到房門口望望外間,真像舊遊重到,舊櫃子,舊凳子,紙窗,裂了縫的板壁,樣樣都值得細看。更高興的是膝蓋那兒一點也沒有痛。過了兩三天,不扶什麼也可以走了,可以到院子裏曬曬太陽,跟弟弟妹妹一塊兒做早操了。
同學們來的時候見她好了,總是一大堆的高興話,一陣的笑。有人說虧她有那麼好的耐性,整三個月躺在床上養腿,而且是在熱天。要是脾氣急的人,一定讓煩惱給磨得精瘦了。她就說要不是大夥兒支持她,那就不知道怎麼樣了。同學一個也不上門,一點兒消息也不傳來,那三個月就比三年還要長,真沒法想象該怎麼過。
同學們全關心她的補考,好像補考是她們自己的事。某一科要不要再溫一下?某些公式搞清楚了沒有?蘇聯工業分布的情形是不是有了個全盤的了解?……諸如此類的問題想到就提出,還說要不要咱們一塊兒來溫,反正暑假裏時間寬裕,而且溫一遍彼此有好處。
那一天她上學校去打聽補考的事,李淑英陪她去,恐怕剛好的腿走路太累,大家坐了三輪。她在三輪上看夏天的街市。一大堆一大堆的西瓜,深綠皮的,淡綠皮的,條紋皮的。蘋果的鮮紅特別引人注目,那種鮮紅透著活力,水彩畫的顏料無論如何描摹不出來,西紅柿也這兒那兒都是了,大的有拳頭那麼大。冷食店的布招牌在太陽光裏輕輕地飄動。一輛灑水車開過.馬路濕了大半邊,車輛從濕地上經過,給印上鮮明的兩道痕跡。她想受傷那一天坐車回家,真像在雲裏霧裏,現在心情完全不同了。補考十有九成沒問題,以後就要開始一個新學期,還是跟一班同學在一塊兒,那太幸福了……
到學校打聽清楚,補考占三天的時間,每天上下午都考。她就走進自己的課堂,看青島工人捎來的細紗,個舊工人捎來的錫礦標本,撫順工人捎來的煤礦標本。這些東西都是她受傷以後寄到的,陳列在課堂右後角的書架上,旁邊平鋪著來信。信都不過一張紙,可是充滿熱情。那撫順的來信上說:“煤是工業的糧食。我們每天采這種糧食,喂飽咱們的工業,我們多麼光榮!”又說:“你們能來看看最好。現在捎去一塊煤,算是我們這兒全體工人送給你們的禮物,答謝你們寫信慰問我們的好意。”看看那塊煤,烏黑晶亮,跟日常用的差不多。可是那塊煤寄托著一大群工人的情意,就顯得非常可貴。她按著李淑英的肩膀不言語,隻是在那兒出神。要是在荒山野地裏探到這麼一個礦……要是分析的結果說質量跟撫順的煤一樣好……要是煤層比撫順還要厚還要寬廣……個舊那麼遠可又那麼近……
補考三天過去了。她跟缺考的幾個同學一塊兒考,她們有的考一門,有的考兩門,唯有她考個齊全。她依從同學們的勸告,管住自己不要慌,看明白了試題再動筆,因而交卷出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後悔。跟同學們討論的結果,光知道一道代數題顯然做錯了。過兩天試卷評閱完畢,她門門及格,正像大家的預料一樣,她跟同學們一塊兒升級,沒受腿傷的影響。
開學以後頭一次班會上有一項議程,馮雲報告她的感想。
全場聽她談病中的感覺,這個那個同學上她家去給補課的情形,還有老師的慰問,看信寫回信的愉快。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細心聽,唯恐遺漏了一個詞兒。
她雙手把垂在肩膀前的係著湖色綢條的兩條辮子往後一推,稍微提高聲音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這回受傷對我影響太大了,好像為了我認識不夠,體會不夠,特地讓我摔個跤,好多認識些、多體會些似的。以前我也愛咱們的班,也愛先生,嘴上也常常掛著愛咱們的祖國。可是為什麼愛呢?愛到什麼程度呢?我都說不上來,隻覺得可愛該愛就是了。我在病中,可一天比一天地感到這種愛是具體的了——我該怎麼說才好呢?……打個比方,以前隻看見個朦朧的影子,現在可清清楚楚地認清了形象了。而且那形象不在我的外麵,我自己就融化在那形象裏頭,不但認清它的外貌,連它的呼吸和脈搏也清清楚楚。該給那形象起個什麼名字呢?我想,它的名字就是‘人與人的真誠的友誼’!”
一陣熱烈的鼓掌。
“同時,我感到集體的力量對一個人的作用太大了。一個人得到集體的支持,好比砌在橋洞裏的一塊磚,你就是存心要掉下來也掉不下來。當然,存心要掉下來是太沒出息了,那樣的人不會有的,至少在咱們中國不會有。集體支持一個人又不單為哪一個人,主要的還是為集體。我常常想,你們關心我的毛病,關心我的功課,難道隻因為跟我好嗎?我知道你們想得更多更遠。你們想,建設社會主義要大夥兒使勁努力,不能光靠少數人。我馮雲是大夥兒中間的一個,所以才全心全意支持我,非讓我有使勁努力的本錢不可。同學們,我瞅你們的眼神,我相信我說的也就是你們心裏的話。現在好了,我馮雲站在你們麵前,受傷的腿全好了,補考及格,跟你們一塊兒升級了,你們的願望完全達到了!我沒有別的可說,就隻能說我總算懂得你們的心,沒辜負你們的心!”
馮雲在鼓掌聲中回到座位上,眼眶裏含著激動的淚。
(1954年4月l2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