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多收了三五鬥》中,從河埠頭的萬盛米行糶米到街上購物,不同的處所,不同的場景,無一不展現出舊中國農民豐收成災的悲慘命運。通過對這一悲慘命運的描寫也揭示了舊中國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農村急遽破產的現實,預示著農民必將走上反抗的道路。
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裏出來的敞口船。船裏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齊著船舷的菜葉和垃圾給白膩的泡沫包圍著,一漾一漾地,填沒了這船和那船間的空隙。河埠上去是隻容兩三個人並排走的街道。萬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邊。朝晨的太陽光從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來,光柱子落在櫃台外晃動著的幾頂舊氈帽上。
那些戴舊氈帽的大清早搖船出來,到了埠頭,氣也不透一口,便來到櫃台前占卜他們的命運。
“糙米五塊,穀三塊。”米行裏的先生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什麼!”舊氈帽朋友幾乎不相信他們的耳朵。美滿的希望突地一沉,一會兒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裏,你們不是賣過十三塊麼?”
“十五塊也賣過,不要說十三塊。”
“哪裏有跌得這樣曆害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不知道麼?各處的米像潮水一般湧出來,隔幾天還要跌呢!”
剛才出力搖船猶如賽龍船似的一股勁兒,現在在每個人的身體裏鬆懈下來了。今年天照應,雨水調勻,小蟲子也不來作梗,一畝田多收這麼三五鬥,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哪裏知道臨到最後的占卜,卻得了比往年更壞的課兆!
“還是不要糶的好,我們搖回去放在家裏吧!”從簡單的心裏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
“嗤,”先生冷笑著,“你們不糶,人家就餓死了嗎?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麵,頭幾批還沒有吃完,外洋大輪船又有幾批運來了。”洋米,洋麵,外洋大輪船,那是遙遠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糶那已經送到了河埠頭的米,即隻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怎麼能夠不糶呢?田主那方麵的租是要繳的,為著雇短工,買肥料,吃飽肚皮,借下的債是要還的。
“我們搖到範墓去糶吧。”在範墓,或許有比較好一點的命運等候著他們,有人這麼想。
但是,先生又來個“嗤”,撚著稀微的短髭說道:“不要說範墓,就是搖到城裏去也一樣,我們同行公議,這兩天的價錢是糙米五塊,穀三塊。”
“到範墓去糶沒有好處的,”同伴們也提出了駁議,“這裏到範墓要過兩個局子,知道他們捐我們多少錢。就說依他們捐,哪裏來的現洋錢?”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點?”差不多是哀求的聲氣。
“抬高一點,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我們這米行是拿本錢來開的,你們要知道。抬高一點,就是說替你們白當差,這樣的傻事情誰肯幹?”
“這個價錢實在太低了,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去年的糶價是七塊半,今年的米價又賣到十三塊,不,你先生說的,十五塊也賣過;我們想今年總要比七塊半多一點吧。哪裏知道隻有五塊!”“先生,就是去年的老價錢,七塊半吧。”
“先生,種田人可憐,你們行一點好心,少賺一點吧。”另一位先生聽得厭煩,把嘴裏的香煙屁股擲到街心,睜大了眼睛說:“你們嫌價錢低,不要糶好了。是你們自己來的,並沒有請你們來。隻管多囉唆做什麼!我們有的是洋錢,不買你們的,有別人的好買。你們看,船埠頭又有兩隻船停在那裏了。”
三四頂舊氈帽從石級下升上來,舊氈帽下麵是浮現著希望的醬赤的顏麵。他們隨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來的光柱子落在他們的破布襖的肩背上。
“聽聽看,今年什麼價錢。”
“比去年都不如,隻有五塊錢!”伴著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神色。
“什麼!”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會兒迸裂了三四個。
希望的肥皂泡雖然迸裂了,載在敞口船裏的米卻總得糶出;而且命中注定,隻有賣給這一家萬盛米行。米行裏有的是洋錢,而破布襖的空口袋裏正需要著洋錢。
在米質好和壞的辯論之中,在斛子淺和滿的爭持之下,結果船埠頭的敞口船真個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沒了這船那船間的空隙的菜葉和垃圾就看不見了。舊氈帽朋友把自己種出來的米送進了萬盛米行的廒間,換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遝鈔票。“先生,給現洋錢,袁世凱,不行麼?”白白的米換不到白白的現洋錢,好像又被他們打了個折扣,怪不舒服。
“鄉下曲辮子!”夾著一支水筆的手在算盤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邊射出來,“一塊錢鈔票就作一塊錢用誰好少作你們一個銅板。我們這裏沒有現洋,隻有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