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收了三五鬥(2 / 3)

“那麼,換中國銀行的吧。”從花紋上辨認,知道手裏的鈔票不是中國銀行的。

“嚇!”聲音很嚴厲,左手的食指堅強地指著,“這是中央銀行的,你們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這鈔票就得吃官司,這個道理不明白。但是誰也不想問個明白;大家看了看鈔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便把鈔票塞進破布襖的空口袋或者纏著褲腰的空褡褳。一批人咕嚕著離開了萬盛米行,另一批人又從船埠頭跨上來。同樣地,在櫃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趕走了入秋以來望著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樂。同樣地,把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進萬盛的廒間,換了並非白白的洋錢的鈔票。

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舊氈帽朋友今天上鎮來,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洋肥皂用完了,須得買十塊八塊回去。洋火要帶幾匣。洋油向挑著擔子到村裏去的小販買,十個銅板隻有這麼一小瓢,太吃虧了;如果幾家人家合買一聽分來用,就便宜得多。陳列在櫥窗裏的花花綠綠的洋布聽說隻消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紅了許久,今天糶米就嚷著要一同出來,自己幾尺,阿大幾尺,阿二幾尺,都有了預算。有些女人的預算裏還有一麵蛋圓的洋鏡,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頂結得很好看的絨繩的小囝帽。難得今年天照應,一畝田多收這麼三五鬥,把一向捏得緊緊的手稍微放寬一點,誰說不應該?繳租,還債,解會錢,大概能夠對付過去吧;對付過去之外,大概還有得多餘吧。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買一個熱水瓶。這東西實在怪,不用生火,熱水衝下去,等會兒倒出來照舊是燙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壺窠來,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們咕嚕著離開萬盛米行的時候,猶如走出一個一向於己不利的賭場——這回又輸了!輸多少呢?不知道。總之,袋裏的一遝鈔票沒有半張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還要添補上不知在那裏的多少張鈔票給人家,人家才會滿意,這要等人家說了方能知道。輸是輸定了,馬上開船回去未必就會好多少;鎮上走一轉,買點東西回去,也不過在輸賬上加增一筆,況且有些東西實在等著要用。於是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簇,拖著短短的身影,在狹窄的街道上走。

嘴裏還是咕嚕著,複算剛才得到的代價,謾罵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彎裏鉤著籃了,或者一手牽著小孩,眼光隻是向兩岸的店家直溜。小孩給賽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紅紅綠綠的洋鐵銅鼓,洋鐵喇叭勾引住了,賴在那裏不肯走開。

“小弟弟,好玩呢,洋銅鼓,洋喇叭,買一個去。”引誘的聲調。接著是:——咚,咚,咚,——叭,叭,叭。

當,當,當——“洋磁麵盆刮刮叫,四角一隻真公道,鄉親,帶一隻去吧。”

“喂,鄉親,這裏有各色花洋布,特別大減價,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點回去?”

萬源祥、大利、老福興幾家店夥特別賣力,不惜工本叫著“鄉親”,同時拉拉扯扯地牽住“鄉親”的布襖,他們知道唯有今天,“鄉親”的口袋是充實的,這是不容放過的好機會。

在節縮預算的躊躇這後,“鄉親”把剛到手的鈔票一張兩張地交到店夥手裏了。洋火,洋肥皂之類必需用,不能不買,隻好少買一點。整聽的洋油價錢太“咬手”,不買吧,還是十個銅板一小瓢向小販零沽。衣料呢,預備剪兩件的就剪一件,預備娘兒子倆一同剪的就單剪了兒子的。蛋圓的洋鏡拿到了手裏又放進了櫥窗。絨繩的帽子套在小孩的頭上試戴,剛剛合適,給爺老子一句“不要買吧”,便又脫了下來,想買熱水瓶的簡直不敢問一聲價。說不定要一塊塊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了回去,別的不說,幾個白頭發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頓頓地罵:“這樣的年時,你們貪安逸,花一塊塊半買這些東西來用。永世不得翻身是應該的!你們看,我們這一把年紀,誰用這些東西來!”這囉嗦也就夠受了。有幾個女人拗不過孩子的欲望,便給他們買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轉動,要他坐就坐,要他立就立,要他舉手就舉手;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別的孩子眼睛裏幾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覺得怪有興趣。“鄉親”還沽了一點酒,向熟肉店裏買了一點肉;回到停泊在萬盛米行船埠頭的自家的船上,又從船梢頭拿出鹹菜和豆腐湯之類的碗碟來,便坐在船頭開始喝酒。女人在船梢頭燒飯。一會兒,這隻船也冒煙,那隻船也冒煙,個個人流著眼淚。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艙裏跌跤打滾,又撈起浮在河麵的髒東西來玩,唯有他們有說不出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