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人(2 / 2)

他走近桑林,一點也覺察不到采桑的人的困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裏的錢的臭氣,因為他周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隻覺得滿心的快樂。他想:“這景象多麼悅目,多麼叫人心醉嗬!那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蠶,正是太古時候的淳樸的生活。他們就過著這種淳樸的生活呢。”他一邊想,一邊停了腳步,看他們把一條一條的桑枝剪下來,盛滿一筐,又換過一個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詩情像泉水一般湧出來了,他的詩道:

滿野的綠雲,滿野的綠雲,

人在綠雲中行。

采了綠雲喂蠶兒.喂蠶兒,

蠶兒吐絲鮮又新。

髻兒蓬鬆的姑娘們,姑娘們,

可不是腳踏綠雲的仙人!

身軀健壯的,胳膊健壯的,

可不是太古時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極了,反複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鳥兒也和著他吟唱,泉水也跟著他讚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裏?”他一定會跳躍著回答:“我們的天地就是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根草、一片葉子不快樂。”

他走過田野,來到都市裏。最使他觸目的,是一座五層樓房。機器的聲響從裏麵傳出來,雄壯而有韻律。原來這是一所紡紗廠,在裏麵工作的全是婦女。做妻子的,因為丈大的力氣已經用盡,還養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兒的,因為父親找不到職業,一家人無法生活:她們隻好進這個紡紗廠來做工。早上天還沒亮,她們趕忙跑進廠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們才回家。她們中午吃的,是帶進去的冷粥和硬燒餅。她們沒有工夫梳頭,沒有工夫換衣服,沒有工夫伸個腰打個嗬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沒有工夫喂奶。她們聚集在一處工作,發出一種濃厚的混汙的氣息,凝成一種慘淡的頹喪的景象。這種氣息,這種景象,充塞在廠房以內,籠罩在廠房之外,這座五層樓房,就仿佛埋在泥沙裏,陰溝裏。

他走進廠房,一點也覺察不到四圍的混汙和頹喪,因為他周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這機器的發明真是人類的第一快樂的事嗬!試看機器的工作,多麼迅速,多麼精巧!那些婦女也十分幸福,她們隻做那最輕鬆的工作,管理機器。”他看著機器在轉動,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細紗不斷地紡出來,詩情又潮水一般升起來了,他的詩道:

人的聰明,隻要聽機器的聲音,

人的聰明,隻要看機器的轉動。

機器給我們東西,好的東西。

我們領受它的厚禮。

我讚美工作的女人,

潔白的棉紗圍在周身,

雖然用的力量這麼輕微,

人間已感激她們的力量的厚意。

他興奮極了,反複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機器也和著吟唱,女工們都點頭讚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裏?”他必然會跳躍著回答:“這裏也就是一個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裏,沒有一個人、一塊鐵、一縷紗、一條帶不快樂。”

他走出紡紗廠,一大群人迎了上來,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齊向他行禮。這些人探知他帶著很多的大塊的黃金,想騙到手,大家分了買鴉片煙吸。他是不會知道底細的,他周身圍著一層幕呢!

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溫和地笑著,向他說:“天地是快樂的,人是快樂的,先生是這麼相信,我們也這麼相信。我們想,咱們在快樂的天地間,做快樂的人,真是最快樂不過的事。這可不能沒有個紀念。我們打算造個快樂紀念塔,想來先生一定是讚成的。”

“讚成!讚成!”他高興地喊著,就把帶來的大塊的黃金都交給了他們。他們歡呼了一陣,就走了,後來把黃金分了,大家買了鴉片煙拚命地吸。他呢,歡歡喜喜地回到家裏,隻是設想那快樂紀念塔怎麼精美,怎麼雄偉;落成的那一天怎麼熱鬧,怎麼快樂。這天夜裏,他的妻子聽見他在夢中發狂般地歡呼。

以上說的,是他一天的經曆。他的快樂生活都是這麼過的。

有一天,大家傳說他死了,害的什麼病,都不大清楚。後來有人說:“他並不是害病死的。有一個惡神在地麵遊行,要使地麵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無質的幕輕輕地刺破了。”

192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