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

父親的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房間裏彌漫著劣質煙難聞的氣味。母親在隔壁專心地糊著紙盒,兩隻手像是流水作業的機器,有條不紊,配合得極為默契。母親聞到從睡房傳出來的煙味,抬了一下頭,把臉對著睡房的方向,輕聲說,他爸,你怎麼還沒睡?

父親吸一口煙,歎息了一聲說,陪陪你吧,膠水用完了,我好給你續。

別說膠水了,咱家的東西放在哪,我比你清楚。黑燈瞎火的,你哪有我機靈?

我就是心裏堵得慌,睡不著。兒子都六年沒回家了,都不知道長成什麼樣了?

你這大男人,怎麼比我一個女人家還會念叨?兒子不是說好,畢業工作落實了,就回來看我們的嘛。六年都過來了,還差這一年嗎?

父親沒有吱聲,隻是煙頭亮了一下。母親埋下了頭,繼續糊著紙盒,每個紙盒能為我掙下五分錢的學費。

父親靠在床頭繼續吸著煙,思緒像是煙頭上升騰的煙縷,緩緩飄向遠方……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黑暗的青山村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倏地亮堂了起來。通電了!通電了!人們沉浸在過節般的喜慶之中。青山村終於告別了煤油燈,過上了電燈照明的新生活。光明,仿佛一下子點亮了青山村人跳動的心,照亮了青山村人腳下的路。

我那年剛上初中,父親特意跑到城裏,為我買了一盞台燈。看著我在明亮的台燈下,孜孜不倦地讀書、寫字、做作業,老兩口的心裏別提有多欣慰了。正是那盞台燈,陪著我從初中走進高中的校園,最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醫科大學。

六年前,我拿到入學通知書那天,青山村又一次沸騰了。夜幕剛剛降臨,村人們家家都打開電燈,把整個山村照成了白晝。忙完活吃過晚飯的村人,三五成群往我們家的方向聚集,向父親表示祝賀。好在父親早有準備,打開一包又一包香煙,一支支遞到男人們的手中。女人們則擁著母親,說母親好福氣,將來要跟著兒子去城裏享福了。

但快樂,對一個貧窮的山裏人家來說,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學費,高額的學費,像是屋後的那座大山,一下子壓在了父親的雙肩上。父親沉默了,皺著眉頭,坐在門前的小石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時而抬頭望望山上,時而轉頭瞅瞅山下,山上有一片竹林,山下有幾畝水田。日頭緩緩往西落下,父親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父親站了起來,舀了一勺冷水,咕嚕咕嚕喝下,朝村長的家走去。父親跟村長商量,準備把竹林和水田的承包權轉讓給別人。村長沒同意,說,竹林和水田是你們家的全部生活來源,轉讓了你們吃什麼?村長還說,孩子讀書要緊,村裏能借給你家一千塊錢,以後慢慢還,不夠的部分,我動員大家一起湊。

沒過幾天,村人就陸陸續續把賣糧食、賣山貨、賣草藥、賣雞蛋的錢送到父親手中,父親拿出本子,一一作了記錄。父親說,等孩子工作了,掙到大錢了,一定好好報答大家。

我是父親送到縣城,一個人坐火車走的。臨走前,我對父親說,爸,路費這麼貴,這幾年我就不回來了。我要利用節假日,勤工儉學,掙點學費,為家裏減輕點負擔。

父親剛回到家,母親就說,他爸,咱村裏沒什麼錢,大家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我們得想辦法盡快把錢還上。

父親說,竹林和水田裏的收入,每年大概就一千來塊,我們倆不吃不喝,等兒子畢業,差不多才能還清。可兒子還要交學費,還要吃飯,靠什麼?

你不是有個遠房親戚在山下辦包裝廠嗎,去跟他說說,拿一點糊紙盒的活幹。

這敢情好,隻是那能掙得了幾塊錢?

掙一塊也是一塊,總比沒有好啊。

從此,母親就開始糊上紙盒。糊了沒幾天,母親又說,他爸,兒子也上學了,咱家這電燈也用不上了,不如跟村裏說,把咱家的電給掐了,也能省幾個錢。

以後,有月光的夜晚,母親就在月光下糊,沒月光時,就點上煤油燈。為了能給我掙夠學費,母親沒日沒夜地忙碌,恨不得把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擠出來。這樣過了半年,因光線不足和勞累過度,母親的視力大不如前了。父親讓她去看看,母親說,哪有錢看病呀,反正我也熟練了,看不看得見都一樣。眼睛不好,點煤油燈的錢都省了。就這樣,母親的眼睛在一點一滴地失去光明……

失去光明的母親,用自己的雙手,在黑暗中為我掙得學費,支撐我讀完大學。我畢業後,被留在了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成為一名眼科大夫。當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時,母親的眼睛已瞎了多年。我把母親接到我所在的醫院治療,但因病情延誤得太久,終究沒能使母親重見光明。

幾年後,我隨中國援助非洲醫療隊去了喀麥隆。在異鄉的土地上,我盡自己所能,辛勤地工作著。我把每一位貧窮的女性都當作自己的母親,用自己的雙手,兢兢業業地為她們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