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酒(1 / 1)

好酒,見酒沒有不喝的,喝酒沒有不醉的。

十八歲那年冬天,場大雪把村野覆蓋在一片白色之中。他醉酒之後,折了一根竹竿在院子裏揮舞,說自己是李白再世,硬是把潔白的積雪踩成汙濁的泥水。第二天醒後,別人給他取了個封號——酒仙。他說,酒仙就酒仙,有什麼不好的,隻要酒一進肚,人就飄了起來,不是仙是什麼。此後,他喝起酒來更是仙氣十足,醉酒之後更加飄飄欲仙。

母親急了。一個風華正茂的孩子,不能像他父親一樣,眼看著毀在酒裏。可是,急有啥用呢?母親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哭也哭了,母親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他還是天天喝得爛醉回家。

又是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又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夜已經很深了,還沒有聽見兒子進門的聲音。母親裹了一件棉襖,站在門邊,聽門外的動靜。母親聽了好久,才聽見雪地裏傳來淩亂的沙沙聲,那是鞋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一個醉鬼的腳步自然是淩亂的,亂得一點節奏也沒有。但在母親聽來,這節奏卻像一段美妙的音樂,讓母親聽出了春天的感覺。

兒子總算平安回家了。

平日裏,母親都是聽到他回家的腳步後,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她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半宿未睡。可這一次母親慢了一步。也許是兒子回家的腳步太動聽了,她多聽了一會兒;也許是在寒冷的夜裏等得太久了,腳僵得邁不開步子。他撞門進來時,母親竟然還在門邊癡癡地站著,隨著咚的一聲撞門,母親也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見母親被撞倒在地,他的酒醒了一半。好在地是泥地,母親並無大礙。他扶起母親,把她攙到了床邊,讓她坐進被窩裏。他以為母親是起夜才離開被窩的,可是當他把手伸進母親的被窩時,發現被窩是冰冷的。

他問,娘,你一直沒睡?

母親歎著氣說,唉,你沒回來,娘怎麼睡得下?

他微微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了母親倚門而立憂心忡忡的樣子。父親就是酒後醉倒在雪地裏凍死的。父親過世後,他就是家裏的頂梁柱,二十好幾的人了,早該為母親分憂了,他卻圖自己的一時之快,讓母親承受無謂的擔憂。不該,太不該了!

他咚的一聲跪倒在母親床前。他說,娘,兒子不孝,每天讓您擔驚受怕。兒子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今天又是雪夜。他坐在陽光大酒店豪華的包廂裏,空調放出哧哧的暖氣,包廂裏溫暖如春。他現在是省城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這次他是回來接母親去省城裏安度晚年的。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一到縣城就被一幫當年的朋友拉進了酒店的包廂。朋友去省城辦事沒少麻煩他,大家死活要讓他在縣城住上一宿。

大家說,晚上給你開了總統套房。

他說,去你的,晚上我無論如何得回家陪我娘。

大家看他這麼堅決,就說,那喝完酒再送你回家吧。

二十多年來,他從打工仔到包工頭,再到房地產公司老總,始終沒忘記那年跪在母親麵前的誓言,再也沒端過酒杯。不管是他請別人,還是別人請他,他都是以茶代酒。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拉開厚厚的窗簾往外望,雪花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寒光。拉上窗簾,他拿了一隻大酒杯,說,給我加酒,加滿。他舉起酒杯,說,感謝大家在雪夜裏留我在這溫暖的包廂裏吃飯,這杯酒我幹了。他咕咚一聲把一杯白酒幹下去時,大家的腦袋卻咯噔了一下。

可他依然談笑風生,他說,大家喝嘛,這麼冷的天我喝點酒暖暖身子有什麼值得奇怪的,當年你們不是還叫我酒仙嗎?

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大家也跟上了他的節奏。酒席很快就結束了,他喝得很痛快,大家也很痛快。

他的家離縣城並不遠,到家時母親剛剛準備上床睡覺。母親聞到他身上的酒氣,說,娘知道你在外麵上上下下要打點應酬,不能不喝酒,但不要喝傷了身體。

他說,娘,我今天喝酒不是為了應酬,而是為了給您取暖。

他把母親扶上床,自己的身子也鑽進了母親的被窩。他一伸手,把母親冰涼的雙腳抱進了自己滾燙的懷裏……

母子的呼嚕聲,在雪夜裏回蕩,格外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