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又咳嗽了。父親是矽肺並發結核,年紀一大,病就越發重了。

小時候,林強最怕父親咳嗽。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父親一咳嗽,林強感覺整個家都搖搖欲墜。父親脾氣極倔,生再大的病也不願去醫院。父親說,那些醫生,沒一個好的,心啊腸啊都爛得差不多了,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還能給我治嗎?

父親對醫生懷著恨,是有些緣由的。

那年父親因勞動力下降,被采石廠辭退,就經常咳嗽。村人告訴他,這咳嗽的病恐怕是在采石廠得的,得去縣醫院診斷。如果確診,廠裏就不能辭退他了,還要給報銷藥費呢。

父親得的是矽肺,是因為在采石廠幹活時吸人粉塵,慢慢發展的。父親找了縣醫院的大夫,大夫卻說他是煙抽多了引起的,壓根沒提吸人粉塵的事。後來父親又聽說,采石廠的廠長跟看肺病的大夫們關係極好,經常給那些大夫送禮。父親當時就氣得說不出話,咳嗽就更厲害了。父親的病就是那天開始重起來的,後來又並發了肺結核。可父親病得再厲害,也隻是胡亂弄些藥吃,他再也不找醫生,隻要一提起醫生,就會大發雷霆,一咳不止。

父親不僅恨那些醫生,他恨所有貪財的人,恨任何不勞而獲的行為。有一次,因為家裏窮吃不飽,林強偷抓了一把人家曬在地上的番薯絲。父親知道後,什麼也沒說,瞪著一雙嚇人的眼睛盯著林強,捂著胸口大聲地咳嗽著。咳完了,父親就讓林強從自己的地裏刨了幾個番薯,曬成番薯絲。父親不僅親自把番薯絲給人家送去,還賠了不少的好話。

不管林強做錯什麼,父親從不罵他,隻是會大聲地咳嗽幾聲。林強覺得,這比父親大聲罵他更使他害怕,他生怕父親咳嗽的毛病因此會更重起來。有時候林強犯錯了,真希望父親痛痛快快罵他一頓,可是父親一直沒有,直到他長大成人,父親還是沒有罵過他,但咳嗽是免不了的。弄到最後,父親一咳嗽林強就相當緊張,似乎這都是他不爭氣的結果。

父親這一次咳嗽是在林強即將下崗的時候發生的。父親不是認為他不爭氣才咳嗽的,父親是老毛病又犯了。可林強不這麼想,他認為是自己太沒用,竟然沒能減輕父親的病,不管是用藥還是用心。可工資已經兩個月沒發了,家裏拿不出一分錢給父親買藥。

廠長說,生產完最後一批貨,工廠就沒活幹了,大部分的工人都得下崗。這幾天大家幹活還是很賣力的,誰也不希望因為最後的鬆勁被列在下崗的名單上。但誰的心裏都沒底,畢竟僥幸能留下來的人不是很多。

許多人暗中通過各種關係給廠長講情送禮,希望自己不會被下崗。林強也想借錢給廠長送點禮,可父親說,你要敢去送禮,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了。靠送禮保住的工作養活,我寧可去討飯。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下班的時候林強居然給父親帶回了一大包藥。父親問,發工資了?林強搖搖頭,父親又問,從別人那兒借的?林強還是搖搖頭。在父親麵前,林強從來沒撒過謊。父親一再問,林強隻好如實說了。林強說,在路上撿了一個皮包,裏麵有些錢,就先給您買藥了。父親一聽,奮力把藥往地上一推,急促地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咳得驚天動地,咳得滿臉通紅,林強活到四十多歲也沒見父親咳得這麼厲害過,雙腿“咚”地一聲跪在了父親的床前。

爸,這錢我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搶的,就算我不撿,別人也會撿走的。您病得這麼厲害,是老天爺可憐我們,讓我撿到它,買藥來救您的命,您老就不要生氣了。

父親已經咳得說不出話了,用手指了指自己頭下的枕頭。林強像得到命令似的用膝蓋把身子挪到父親身邊,摸索著從枕頭裏掏出一個布包。父親一邊咳嗽一邊說,這裏是我多年來……攢下的幾百塊棺材本,你拿到隔壁的……小店裏,把它換成整的,趕快把人家的錢……給補回去。咱人窮,誌可不能短啊!要不然我在地下……也不會安心的。

其實那個皮包裏有三萬塊錢,林強隻是從中抽出了兩張給父親買藥,其他的根本沒敢動。林強把錢補回去後,就開始在包裏找丟包人的線索,原來這包是一位外地老板丟的,那個老板姓李。這會兒,李老板正在電視台,準備發一個“尋物啟事”,接到林強的電話,他喜出望外地領著記者來到林強家,說一定要好好報道報道。

原來李老板就是林強廠裏那批貨的買主。李老板對廠長說,你們廠能培養出這麼高素質的職工,相信你們的產品質量也一定是過硬的,以後你們就是我們公司的長期供貨商了。廠子得救了!

廠長握著林強的手說:我真的要好好感謝你,也要好好感謝你的父親,養了你這麼一個好兒子。這是廠裏給你的一千塊獎金,錢不多,隻能聊表我和全廠職工的心意。趕快拿去給你父親買藥吧,病可不能不治啊。

接下來的幾天,廠長天天晚上都往職工家中跑,悄悄地把大家送給他的錢物一家一家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