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故鄉》被選入中學語文教科書,近日,由於教學需要,我又重讀了《故鄉》。
通讀全文後我心裏頭留下的,首先是一份無以名狀的陰鬱和淒惶。向來以強者自居的魯迅筆下,竟也會流露出如此軟弱的情感?
對故鄉的懷戀是人類永恒的精神現象,現實人生確乎令人絕望,但對童年故鄉的追憶,或許能給“辛苦輾轉”的“我”以希望和慰藉吧。
然而這種期望從一開始便遭到了破壞,《故鄉》一開頭,便是“蒼黃的天底,蕭索的荒村,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這一派蕭瑟淒涼的景色,使你的心不由得和回鄉者一起收緊了。如同《祝福》中那個飄著雪花的陰暗的下午,《在酒樓上》裏鉛色的天空和泥濘的雪地,這樣的描寫立刻便喚起你一種不愉快的情緒,甚至使你陷入無以名狀的憂鬱。現實中的故鄉和追憶中的故鄉,一開始便陷入了衝突中。回鄉者祈禱希望的心裏,已隱隱地襲來一陣失望的冷氣。
大抵是為著驅逐陰鬱的情緒,文章隨後便給了我們一幅色彩鮮豔的圖畫:金黃的圓月、碧綠的西瓜……可是緊接著,從閏土臉上“全然不動”地刻著“許多皺紋”,到楊二嫂的凸顴骨和薄嘴唇,它們都向你拂去一股涼颼颼的冷氣,使你在不知不覺中又陷入一種淒涼的心境。滿目淒涼中,在全文中出現了兩次的這一幅“神異的圖畫(希望)”反而令人感到突兀和生硬。隨著閱讀的深入,持續不斷的悲涼陣陣襲來,試圖在與童年舊友的重逢中“興奮”起來的“我”,在閏土分明的“老爺”聲中,馬上又陷入了悲哀中。宏兒和水生似乎在重複著“我”和閏土的過去,但這不僅沒有令我欣慰反而恰恰加深了我的悲哀。一種沉重的“重複”與“循環”的感覺讓“我一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
在這篇小說中,我感覺著作者的抒情動機要遠甚於敘述(或批判)的願望。俟至“我”在黃昏兩岸深黛的青山間滿懷淒惶離鄉時,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敵得過“我”個人苦悶的流露了。行文至此,第一人稱敘述者完全可以看作魯迅本人了。魯迅在這裏最直接地表述了關於“希望與絕望”的思考:“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這番思考剛好和先生“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學相吻合。這裏表達的恰恰不是教學參考書上說的對“希望”的肯定,相反,正是對“希望”的否定,對“絕望”的反抗。像過客一樣,先生的選擇是超越了這兩種主觀感覺的一種真實的生命形式——走。把這個雜文式的結尾理解為對“希望”的抽象肯定,不啻是把先生一再證實了的現實的嚴酷轉換為毫無客觀依據的輕率的樂觀。
這一次回鄉之旅並沒有得到“希望”,但回鄉者的心,在淒涼中反而更趨堅強和執著了。
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教學參考書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給《故鄉》概括出了一個荒謬的“中心思想”。讓閱讀回到作者和文本,在語文教學中還是遙遙無期的事。教參對《故鄉》的解讀,令人不由想起回鄉者的感受——隔膜。北大的錢理群和上海師大的薛毅諸人試圖讓學術界和教育界不再隔膜的努力,不知何時才能有所成效。在我看來,在中學語文課本中選入魯迅的作品委實是愚蠢之極的行為。與其誤讀,不如遺忘!
魯迅先生當初不讚成小學課本選入《狂人日記》,說是怕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天真的孩子。
實則上,我覺得先生潛意識裏擔心老師和孩子會曲解自己的作品。
但事與願違,先生的作品,是現當代作家中入選中小學教材最多的。用先生的孫子周令飛的話來說,當代中學生學語文有三怕:一怕寫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樹人。
言歸正傳,我們還是回到對《故鄉》的解讀上來吧。創作畢竟是一種情感性的活動,無論寫作者多麼的矜持,一旦寫入了神,他的許多內心隱情都會不自覺地流入筆下。《故鄉》通篇都是以一種散文式的筆調,夾著隱隱的哀傷緩緩道來,與文章題旨相比,本文的語氣和文風更能表現出寫作者的情感狀態。先生對人生的體驗“侵入”小說中很多,這樣的寫作已不僅僅是指向那個所謂的“進步知識分子”了,而是指向魯迅自身。魯迅在小說中把自己作為主要的描寫對象,不僅在《故鄉》中如此,在《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也有這種傾向。
一個人總難免有陰鬱的念頭,隻要這來自他的理智,那就不大要緊,因為它在他頭腦中紮得不深,改變起來也容易。可是,如果這陰鬱來自他的情感深處,來自他的下意識,他的記憶、夢幻和聯想,那就說明他的心地是真正黯淡,而且難以改變了。重讀《故鄉》,再一次深味先生這一份深入骨髓的陰鬱之情。
在1925年,魯迅已經到了非常討厭別人奢談將來的地步,他甚至把“將來一定好”式的議論,都看成是某種“欺騙”(《兩地書》)。倘如此,先生會在《故鄉》的結尾,給讀者留一條光明的未來之“路”和“希望”的尾巴嗎?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