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被風吹走的夏天(1 / 1)

我管小六叫叔,端村是個很講輩份的村莊,很多規矩,村風嚴謹。

叫叔!小六總是神氣活現地望著我,促狹地笑著。

叔,我叫道,趁著小六不注意的時候,在他的屁股蛋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小六和我同年,不過在月份上大我幾個月,還想騎在我頭上?

當然,我其實更有意和你做兄弟,誰叫我生下來輩份就比你大呢。小六摟著我的脖子,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

我和小六是端村的害人精,最默契的黃金搭擋,一個端盆一個拿刀。但我們的對象都是我們不喜歡的,我們把他們列進我們的黑名單。比如有一個磨盤大的屁股,走路都讓人擔心它會掉下來的春香,她的聲音像鴨子一樣嘎嘎大叫。我們摸到她的菜園裏,在她尚未摘下的金黃色南瓜貼地的那麵挖開一個口子,小六拉進去一泡屎,我撒進去一泡尿,然後又小心地蓋住,靜觀其變。看見春香扭著屁股走進菜地,將那個扁圓的南瓜抱將回去,我和小六忍著笑,一本正經地問春香要不要幫忙。春香挺著個肚子,瞪著眼睛望著我倆,說,兩個短命鬼又想使什麼壞?想摔爛我的南瓜?一邊去。

我和小六吃吃笑著離去,莫明其妙的笑聲讓春香摸不著頭腦,她的視線隨著我倆的視線轉向自己的南瓜,若有所悟似的,到家就切開了,那鴨子般地嗓子就從屋內直竄端村的上空,追著我倆的步伐。春香高聲怒罵,村人問緣由,聽到後也哈哈大笑,我和小六則笑得在地上打滾,想像著春香切開南瓜時那一瞬間的表情,真是有夠爽。

平秀也在我們的黑名單上,她幹幹瘦瘦像一支竹蒿,打架善用十支長長的指甲,小六的爸爸,也就是我嘴中的七公曾經領教過,我母親也深受其害。她罵人時噘著嘴,像吹出一長串的口哨,那尖厲的聲音讓人不得不捂住耳朵。她每天早晨像準時的鍾表一樣出現在村西頭的茅坑旁,哼哼嘰嘰的聲音讓人聽得心煩,我和小六每人手中抱著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照著糞坑狠狠地砸去。裏麵哼哼嘰嘰的聲音像鋸斷了似的,尖厲的口哨聲卻立即響起,平秀跑出廁所才發現還提著褲子,急忙又縮了回去,隻是口哨似的咒罵聲一直沒有停歇,這聲音在我們聽起來,不過是一首難聽的歌,姑且聽著。

所以我的大腿總是深受其害,有人來家裏告狀,母親不動聲色地走近我,擰著我的大腿根,擰得我跳起腳哭,嘴裏謾罵著。那時我的大腿根總是傷痕累累,和我在端村犯下的斑斑劣跡成正比。小六則不同,要麼是眼角烏青,要麼是額頭長角,我在盤著腿走路的同時笑話他是頭上長角的山羊。

夏天的一個晚上,月亮很好,小六對我說他聞到香瓜的味道了,我說我也聞到了,我和小六的行動總是如此一致。我問小六這次摘誰家的?我們向來不說偷。小六說,摘你七公家的,不但要摘光他的,還要扯斷他的瓜藤!小六像消失敵人般地狠狠地甩掉兩條鼻涕,惡聲惡氣地說。我說你瘋了,我七公是你爹。小六說走吧,我恨的就是他,我想到了小六頭上的“角”,我的大腿根也隱隱作疼,覺得情有可原。

我們在七公的瓜地裏放肆地吃了起來,當然扯斷瓜藤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瓜地盡頭有一座孤獨的草房,我知道七公在裏麵看瓜,他為什麼不出來巡視,大約是睡著了。

去看看你爹在做什麼?我慫恿著小六。

去就去,怕什麼。小六說著,果然貓著腰前行,但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問他看到什麼,他不說話,突然氣呼呼地說,你自己去看!

我也學小六一樣貓著腰貼地而行,在接近瓜棚裏突然聽到裏麵傳出不尋常的聲響,我看見七公的身體蛇一樣地在動,他身體下麵還有一個女人的影子,我看不清,但那聲音非常熟悉,我的腦袋轟的一下大了。

你爹是流氓!我怒斥著小六。

你媽才是賤貨呢。小六反唇相譏。

你媽才是賤貨,你媽都病得快死了。

你爹才是流氓,流氓爹才吃槍子。

我和小六互相謾罵著,在端村空蕩蕩的曬穀場,風鼓著我們的衣裳,我們扭打在一起,瓜地的醜聞隨著我們的撕打像風一樣地在端村遊走。我看見端村的大人都聚在曬穀坪,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鬥毆,還有人笑著說,看這兄弟倆誰打得過誰。兄弟?我和小六不是“叔侄”的關係嗎?

那年夏天,一場猛烈的台風席卷了端村,這場台風帶走了端村的夏天,也帶走了七公。他是自己告發自己的,小六跟在警察後麵追了一會,不追了,他的目光空曠而茫然。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充滿敵意和冷漠,幾片落葉在我們之間飄飛,象征著一個夏天的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