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駱駝(1 / 1)

遠遠看上去,那個人彎腰弓背,夕陽給他沉重的背影鍍上一抹濃重的色彩,他背部有一個凸起的東西,使他看上去就像一隻行動緩慢的駱駝。

蘇新晨笑了一下,為自己突然湧出的貼切的比喻而發出會心的微笑。他沒有見過真正的駱駝,那是一種高大而吃苦耐勞的動物,隻有沙漠地區才能看到這種動物。蘇新晨住在江南的一個小山村,離沙漠地帶有萬裏之遙。

蘇新晨在縣城讀高中,剛考上高中那年,他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同村的小夥伴都沒有考上,而他們並不會因此悲傷,反而因為不再讀書而有一種自由的解脫。他們將結伴走出山村,去縣城、省城甚至更遠的地方打工掙錢。蘇新晨知道其實父親也暗暗希望他考不上的,可是蘇新晨偏偏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蘇新晨舉著通知書興衝衝地給父親看時,看到父親咧著一張嘴,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考上好,考上好。裏屋病床上的母親蒼白色的麵容上又多了一抹憂鬱。這天晚上,蘇新晨得到了一隻雞的賞賜,而第二天父親就去走親戚去了。蘇新晨知道父親是去借錢,因為通知書後麵還附有一張學費通知單,對蘇家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縣城在離家百裏外的地方,坐上班車也要將近兩個小時,下車後還得走上十幾裏的山路,夕陽西下,微風輕送,蘇新晨一臉輕鬆,他回家來取生活費。

那個走在夕陽裏的男人不知背上駝了什麼東西,看樣子有些沉重,他突然腳下一滑,手腳在空中可笑地擺動著,像木偶戲裏笨拙的畫中人。蘇新晨咯咯地笑出聲來,他突然希望那個人摔一跤,他摔跤的樣子一定會很滑稽,會給這個沉悶的傍晚帶來一些活躍的空氣和喜劇效果。可是那個人踉踉嗆嗆地行了一陣,並沒有因此滑倒,蘇新晨失望了一陣,並在心裏升起一種油然的不滿,埋怨那人是一個不稱職的演員。

蘇新晨在城裏讀了一年書,個頭長了,皮膚白了,身上的衣服總是一塵不染,樣子斯文秀氣,出落得像一個城裏娃了。每次他也是分明以一個城裏娃的心情和身份回家的。在縣城寄宿了一年,他覺得自己的穿著的樣式,說話的語氣乃至走路的姿勢都與縣城的同學一般無二,他甚至交了一個女朋友,他知道這於學業上沒有什麼好處,可是別的同學都這樣做了,憑什麼自己不能呢?

以前蘇新晨是每個月回家取一次生活費,順便也帶一些母親做的鹹菜,可是現在他覺得一個月才取一次生活費時間間隔太長了,而且那少得可憐的生活費也遠遠不夠。可是蘇新晨聰明,他並不會將這一切擺在臉上,而是旁敲側擊,迂回地說出自己的需要,為此,父親自作主張地延長了在磚窯背磚的時間,他利用農閑的時間在磚窯廠給人背磚,背一百口磚可以得到一塊錢。

那個在夕陽中移動的影子很慢,像木偶戲裏的人物那樣機械地走著,蘇新晨年輕健康的步伐很快就趕上他。走到跟前時,蘇新晨的心跳了一下,原來這個人是他爸爸,他的背上背了一個水罐,所以看上去像一隻走在夕陽中的駱駝。

“爸,是你啊。”蘇新晨叫了一聲爸,臉色微微紅了。

“新晨,你回來了?”父親抬起一張滿是汗水的笑臉:“遠遠看見後麵一個人呢,怎麼看也不像是你,我竟然連自己的兒子也認不出來了,我看來真是老了。”父親十分自責地搖著頭。

我不是也沒有認出爸來嗎,還把他比作一隻駱駝,蘇新晨悄悄別過臉,他臉上血潑一樣紅。

“爸,你背水幹什麼?”

“都一個月沒下雨了,你看這天旱得,秧苗都快不行了。”父親歎了一口氣。

“爸,我來背吧。”蘇新晨畢恭畢敬地站在父親麵前。

“不用不用,你怎麼能幹這活?家去吧,我再背一趟就回家。”父親望著長衣長褲的兒子,臉上露出欣賞的眼神。

蘇新晨看著父親被秋風吹動的衣裳像旗幟一樣飄動,夕陽很美,毫不吝嗇地將它的餘輝潑灑在新栽的晚秧田裏,塗抹著那些龜紋狀的圖案,斑斑駁駁,蘇新晨看著父親背著水罐,像一隻駱駝般的走遠,心裏的疑團還在增長:我怎麼連父親都認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