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能再耽擱了,董文仲想,人一過了七十,閻王爺就在招手呢。
董文仲要找一個衣缽傳人,這件事迫在眉睫。
董家村跳儺舞由來已久,從舊時祭祀的需要,到風調雨順年代的自娛自樂,再到現今文化流失被刻意地挖掘和保護,可以說,董家村是儺舞的發源地。
再窮的人也有一個歡樂年。“舞儺”是人們對新生活的一種希冀,也是在生活的釋放狂歡。臘月三十,年夜飯吃過,董文仲的心情就會開始激動。他打開塵封了一年的箱底,神情莊重地請出一套儺衣,沐浴焚香,將儺衣穿在身上。開門的鞭炮聲響過,董文仲已經踏著新年的輕霧走向村東頭的儺神廟。
儺神廟前早已聚集著本村的壯漢,他們都在等董文仲前來請儺神。沉寂了一年的儺神廟多了一份生氣,董文仲神情專注地擺上祭品、上香祭拜,然後將封存的儺麵具緩緩請出,過程莊重而神聖。開儺的鞭炮響過之後,舞儺就開始了,從正月初一舞到十五,從董家村舞到周邊四鄰,有儺的地方就有鬧熱,有歡樂。董文仲從一個半拉小子舞到年過古稀,“頭儺”的位置從來沒有動搖過。
雖然“儺舞”已經被重視,據說還要申報文化遺產,可是舞儺的隊伍卻一直沒有擴大,年輕人不愛看儺舞,也不願學。董文仲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舞下去了,他急需找一個人來接他的班。
這人隻能是自家門頭裏出,而且要男丁,家傳的絕技是不傳外姓人的。
所以,董文仲選在大年的除夕吐露自己的心事,一家人都在,縣城的老大一家也回家來團聚了。
“我這麼大年紀了,也不想把舞儺帶到棺材裏去,你們誰願意跟我學藝吱一聲吧。”
董文仲望著兩個兒子,他老大在縣城,是肯定不行的,他用想當然的目光看著老二。老二笑了:“看我幹什麼,我可對這玩藝沒興趣,我舞不來。”
“你舞不來,就讓誌鵬跟我學。”董文仲指著正埋頭吃食的孫子說。
“不行,誌鵬是要考大學的人,難道你要讓他埋在紅土裏一輩子?”老二堅決地製止了。
“誌鵬你自己說。”
“穿得那麼花花綠綠的在台上跳來跳去的,像個小醜,沒有一點時尚元素,打死我也不學。”誌鵬推了推眼鏡:“對不起您啊,爺爺。”
董文仲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這是文化,儺文化,你懂不?”老大的女兒木蘭正在縣城讀高中:“你們什麼都不懂,惹爺爺不開心,爺爺你說是不。”
“還是咱孫女會說話。”董文仲轉怒為喜。
“他們不懂文化,爺爺,我跟你學舞儺,行不?”
董文仲眼睛一亮,手在孫女頭上愛惜地撫了一下:“可惜你是個女娃子啊。”
“爺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女娃子怎麼啦,現在都什麼年代啊,古有花木蘭,今有董木蘭嘛。”
“說得好!好孫女,爺爺就破一回例,你就跟我學舞儺吧。”董文仲一仰脖,喝了一杯開心酒。
正月裏,董木蘭便沒有回家,跟著爺爺練習儺舞,爺爺教得認真,董木蘭學得快,爺爺讓木蘭換裝表演,董木蘭卻退縮了:“爺爺,我隻是一時興趣來臨啊,這衣缽傳人你還是讓誌鵬做吧。”
董木蘭撇下爺爺回到縣城了。董老漢又生氣又無奈,他不明白,祖宗上留下來的東西,到了現在怎麼就不討人喜歡呢?
董文仲一生氣就悶出病來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在家守著電視機,像個老小孩。
這天誌鵬一歸家就急忙換頻道,說有木蘭的街舞比賽。街舞是啥玩藝,不就是那些縮手縮腳像抽了筋似在滿地打滾嗎?這木蘭好端端的儺舞學了一半就扔下了,就是那勞什子街舞鬧的。
電視機裏一群穿著寬大衣服的少年在晃來晃去,把老漢的眼睛都快晃花了。誌鵬突然說:“爺爺快看,木蘭出場了。”
董文仲看著董木蘭的出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電視機裏五個身穿儺舞的少男少女,帶著神秘的儺麵具,伴著前衛的音樂,一出場就獲得眾多的尖叫,五個少年在台上舒展手腳,那舞步,董老漢覺得熟悉又陌生。
比賽結束,這個叫《少年儺》的街舞得了一等獎,獲獎的理由是:古典與現代的完美結合。
董文仲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雖然沒有找到衣缽傳人,卻覺得自己可以退出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