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鄭婆子激起出首事 朱一套審斷個中由
詞曰:
蕭麻指引婆娘鬧,風馳雲行來到。溫郎一見神魂杳,與他爭多較少。
聞狺語肝腸如攪,喊屈苦州官知曉。幫閑土棍不輕饒,龜婦凶鋒始了。
——右調《杏花天》
且說鄭婆子被張華踢打後,回到家中。他新買的小鳳和玉磬兒都迎接出來,見他鬢發蓬鬆,走著一步一拐,也不知何故。
一齊到南房內。鄭三問道:“怎麼這般個形狀?”鄭婆子氣的拍手打掌,細說張華踢打情由。鄭三道:“溫大爺與金兒祭奠,這是他的好意。你趕到大路上,拉住他怎麼?張華雖是個家人,也不是你破口罵的。”鄭婆子道:“放陳臭狗賊屁!從來亡八的蓋子是硬的,不想你的蓋子和蛋皮一樣。難道教張華那奴才 自打了不成麼?”向玉磬兒道:“你著胡六快請蕭大爺去。”玉磬兒如飛的去了。
少刻蕭麻子走來。鄭婆子便跳起來哭說道:“我被張華打了。”又子午卯酉的說了一遍。蕭麻子連連擺手道:“莫哭,莫叫。金姐的衣服、首飾,有要的由頭了。天下事,隻怕弄破了臉。今你既被張華重打,明日可雇車一輛,到泰安溫大哥家去吵鬧,就將你女兒抵盜衣服財物話,明說出來也不妨。”鄭三道:“他是什麼人家子弟?安肯受這名聲?我看來說不得。
“蕭麻子笑道:“凡事要看人做。溫大哥那個人,他有甚麼主見?隻用你家婆子一入門,就可以把他嚇殺。再聽上幾句硬話,亂哭亂叫起來,也不用三天五天,隻用半日一夜,他多少得拿出幾兩來安頓你。”鄭婆子道:“我久已要尋他去。如今又打了我,少了一百,便是九十九兩,我也不依。”蕭麻子道:“你這主見,又大錯了。做事要看風使船。若必定要一百五十,弄的他心上臉上,都下不來,豈不壞事?”鄭婆子道:“我一個亡八的老婆,還怕拌總督的兒子不值麼?”鄭三道:“蕭大爺的話,是有斤秤的。以我看來,吃上這個虧罷。溫大爺如今,也在極沒錢的時候。激出事來,我經當不起。”鄭婆子道:“我怎麼就嫁了個你!到不如嫁個小亡八羔子,人惹著他,他還會咬人一口。真是死沒用的東西!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坐車起身。你若到日光出時,我和你先見不死活。”蕭麻子道:“就去去也罷了。我有個要緊訣竅說與你,總之要隨機應變。他軟了,你方可用硬;他若是硬起來,你須用軟。不是一塊石頭抱到老的。多少得幾個錢,就快回來,切不可得一步進一步。我去了。”到次日,鄭三無奈,隻得打發起身。一路行來,入了泰安城。到溫如玉家門首,鄭婆子下了車,也不等人說聲,便一直 入去。如玉正在院中閑步,猛見鄭婆子走來,這一驚不小,就知要大鬧口舌,隻得勉強笑道:“你真是罕客。”鄭婆子冷笑道:“我看大爺今日又跑到那裏去!”說著將書房門簾掀起,一屁股坐在正麵椅子上。如玉也隻得隨他入來。鄭婆子道:“張華打了我了,我今日尋上門來,再著他打打我。我的頭臉也胖了,腰腿也斷了,大爺該如何評斷,還我個明白。我今日要死在這裏哩。”如玉也坐在炕沿邊上,說道:“張華那日在路上,也曾和我說過。他將你推了一腳,我還說了他幾句不是。
但你也不該罵他的祖父。”鄭婆子道:“阿呀呀!好偏向的話兒。我罵他誰見來?我還當是張華冒失,不想是你的使作。”如玉道:“你還要少你長你短的亂吐!我這書房中,也不是你坐的地方。”鄭婆子道:“這不是陝西總督衙門,少用勢利欺壓我。”如玉道:“你快出去,我不是受人上門欺辱的。”鄭婆子道:“若著我出去,須得將我女兒的衣服、首飾、金銀、珠玉一宗宗還我個清白,我才出去哩。”如玉聽了此話,心肺俱裂,大怒道:“你今日原來是訛詐我麼?”鄭婆子冷笑:“我怎麼不訛詐別人,單訛詐姓溫的?”如玉越發大怒道:“我這姓溫的,可是你嚼念的麼?我把你個不識上下、瞎眼睛奴才,你本是人中最卑、最賤的東西。你看你,還有點龜婆樣兒?”鄭婆子道:“溫大爺還要自己尊重些兒,嘴裏少不幹不淨的罵人。”如玉道:“我在試馬坡,受你無窮的氣惱。我處處看在金姐分上,你當我怕你麼?我便不自重,你個亡八肏的敢怎麼?”鄭婆子也大怒道:“你趕人休趕上,我不是沒嘴的。你再罵我,我就要回敬哩。”如玉氣的亂戰道:“好野亡八肏的,你要回敬誰?你聽了苗禿子話,將你女兒立逼死;你又托蕭麻子,買良人家子女小鳳為娼。我的一個家,全全破壞在你手,我正要出首你和蕭麻、苗禿,你反來尋我?”說著走上去,在 鄭婆子腿上,踢了兩腳。鄭婆子立即回轉麵孔,哈哈大笑道:
“我和大爺取笑,大爺就惱了,這樣罵我、踢我,也不與我留點臉。”如玉道:“放你媽的屁!我是你取笑的人麼?”又大聲喊叫張華。張華連忙入來,如玉道:“我把這亡八肏的交與你,你若放走了他,我隻教本州太爺和你要人。”說罷,掀翻簾子,大一步,小一步,出門去了。鄭婆子情知不妥,向張華道:“張大叔快將大爺請回來,我陪罪磕頭罷。”張華道:“他正在氣頭上,我焉敢請他?”鄭婆子道:“大爺素常和誰交好?煩你請幾位留留罷。”張華道:“他和你女兒金姐最好,此外那裏還有第二個?”鄭婆子道:“這是刻不可緩的時候,還要拿死人取笑哩。你和我尋苗三爺去。”張華道:“我家大爺,恨他切骨,你到不火上澆油罷。”鄭婆子道:“著他轉煩幾個人相勸何如?”張華想了想,萬一出首下,弄的兩敗俱傷不好,向鄭婆子道:“也罷了。我和你走遭。偏他又搬在東關住,來回到有二三裏。”鄭婆子道:“快快去來。”於是男女兩個,尋苗禿去了。
再說溫如玉鼓著一肚子氣憤,走入州衙。正見州官在堂上審事,他便叫起屈來。州官吩咐押住。須臾,將審案問完,傳如玉上去。原來這州官姓朱,名傑,是陝西肅州府人。一榜出身。他初任江南吳縣知縣,因卓異引見,明帝著發往山東,以事繁知州題補。前任官失查,書辦雕刻假印掛誤,委他到泰安署印。到任才十數天。人頗有才能,隻是性烈如火,好用重刑,又好罵人。看見如玉差別道:“你是那裏人?你瞎喊叫什麼?“如玉道:“生員叫溫如玉,係本城秀才。”州官道:“說你的冤屈我聽。”如玉便將先人如何做陝西總督病故,如何與濟東道杜大老爺係世誼舊好,從省城拜望回來,州官向兩行書役道:“你們聽見麼?他先用已故總督嚇我,這又用現任上司嚇 我,就該打嘴才是。也罷了,隻要你句句實說。”如玉道:“彼時路過試馬坡,如何被蕭麻、苗三兩人,引誘到樂戶鄭三家,與妓女金鍾兒相交;如何被蕭、苗二人屢次借貸,局騙銀四百餘兩,分文未還,往返二年;如何被鄭婆子百般逼取銀錢財物一千七百餘兩,將先人所遺房產地土變賣一空;蕭、苗二人見生員無錢,如何教鄭婆子趕逐,再招新客;金鍾兒念生員為他破家,立意從良,不接一客,鄭婆子天天如何毒打;生員八月間,去省城下鄉場,有賣住房銀四百二十兩,如何被家人韓思敬盜竊;苗三去試馬坡報信,言生員被盜銀兩俱係金鍾兒抵盜衣服、首飾,偷送生員,變賣始能有此銀數;又教唆鄭婆子如何搜揀,如何百般拷打;金鍾兒受刑不過,如何吃官粉三匣,腸斷身死,金鍾兒死後,蕭麻子領鄭三於各鄉堡尋訪有姿色婦人,於九月間買得良人子女小鳳,日夜鞭責,逼令為娼。蕭麻子於中取利。今日鄭婆子又受蕭麻指示,到生員家,坐索金鍾兒抵盜等物,如何訛詐,如何痛罵先人,不留餘地,此刻還在生員家拚命吵鬧。生員情出急迫,萬不得已,始敢冒死匍匐在太老爺案下,將前後情由—一據實出首。”說罷,連連叩頭,痛哭不已。州官道:“我細聽你這許多話,到還沒有什麼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