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虎口脫險
抗戰開始後,新疆督辦盛世才以進步姿態出現,製定了“反帝、親蘇、民平(民族平等)、清廉、和平、建設”的“六大政策”。中國共產黨也與他建立了統一戰線關係,先後派遣了毛澤東、陳潭秋、孟一鳴、林基路、鄧發等前去工作。新疆一時間出現了一種新局麵,引起國內外人士的注目和進步文化人的向往。
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杜重遠到迪化(現為烏魯木齊)後,擔任了新疆督辦公署和省政府高級顧問兼新疆學院院長。
杜重遠向盛世才推薦了茅盾,並代表盛世才邀請茅盾到新疆學院任教。
1938年12月中旬,茅盾將《文藝陣地》委托給予樓適夷編輯。同月20日,他偕夫人也德止及女兒沈霞(亞男)、兒子沈霜(阿桑),離開香港,前往新疆,想到那一片正在欣欣向榮的天地裏幹一番事業。
他們先是乘法車輪船“小廣東”號抵越南海防,再坐火車經河內到昆明,1月4日早晨7時,登上歐亞航空公司直飛蘭州的班機。同行的還有薩空了的夫人金秉英、她的女兒苦茶和苦荼。
“沈先生、沈太太,跟你們作伴去新疆,我們母女三個可有照應了。我先謝謝二位!……
薩空了哪知道我們留在香港的苦楚嗬!”金秉英見人自來熟,熱情地對茅盾夫婦說。
“我跟薩空了是老朋友,你別客氣,一同入疆,理應互相照顧。”茅盾介紹妻子和金秉英認識,又招呼女兒、兒子和她的兩個女兒坐在一起。
飛機在成才停留半小時上下客。張仲實來了,他對茅盾說:“上星期,杜重遠給我來了電報,讓我趕到成才搭你們這班飛機。”
“歡迎!歡迎!”茅盾和他多年不見,緊握著張仲實的手說。
“張先生,你還認識我嗎?”
“哦,薩太太,怎麼能不認識呢!”
他們跟別人換了座位,坐在一起熱烈地聊著彼此這些年的情況。
經過九個小時的飛機,飛機在蘭州機場著陸。他們一下飛機,凜冽的西北風迎麵撲來。
在昆明,茅盾隻在西裝裏加一件薄毛背心,上飛機前,他穿上了毛衣毛褲,璉上了呢大衣。但是一下飛機,他就感到自己的裝備太差了,西北風輕易地穿透厚呢大衣,直浸骨髓。他回頭看了看張仲實,這位旅伴隻穿了一身西裝,連大衣也沒有,站在這零下十幾度的嚴寒中。這時,航空公司送旅客進城的大轎車開來了。茅盾、張仲實、金秉英等人連忙鑽進汽車。
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卷進車廂的黃色塵埃使他們一個個成了土人。
他們走進中國旅行社蘭州招待所。這家旅館是蘭州最高級的,卻簡陋得可憐,樓上樓下各有五間客房。
就在茅盾與經理寒喧的時候,金秉英快步奔上樓,占據了中間最敞亮的一大間,又主動替張仲實占了隔壁的一間。“張先生,你東西放在這間好了!”她對正在上樓的張仲實喊道。
張仲實看見金秉英替他占的那間房約有二十平方米,而留給茅盾一家的緊挨樓梯口那間隻有十一二平方米,於是讓茅盾一家住了大間,自己搬進了小間。金秉英看了,氣得鼓著腮幫直吹冷氣。
茅盾看到妻子在忙著開箱子,就問:“德止,你急著找什麼?”“找你的絲棉袍、絲棉褲呀!”
茅盾心想,這些東西在香港根本用不著,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準備下的。
這時服務員給他們送來了清淨的洗臉水和渾黃的飲用水。茅盾一家感到奇怪。後來才知道,清的是井水,但是苦水,別說喝,就是洗臉也使人皮膚澀得難受。渾的是河水,卻是甜水,是五角錢一擔雇人從黃河裏挑來的。
從蘭州去新疆,沒有定期的航班,隻能等蘇聯的便機。但是蘇聯的飛機有時三五天一架,有時一個多月也不飛一趟。茅盾和張仲實原來估計最多一個星期他們就能成行。誰知在蘭州等了四十多天。
第二天上午,茅盾看到在金秉英右邊房間裏有兩位二十幾歲的女房客。其中剪短發的一個像學生,另一個高挑身材,梳兩根長辮子,總是一身男子打扮──黑皮夾克、馬褲、長統皮靴,經常外出,顯得有點神秘。他雖有一雙善於觀察人物的眼睛,卻也一時看不出這一對女郎的身份。向金秉英打聽,她說:“她們也是去新疆的。可她們去那裏能做什麼?沈先生,我猜那個高個子的是軍統女特務。”“哦──,會是嗎?”“怎麼不會?
弄不好是重慶方麵派來盯我們梢的!”
“啊──”茅盾沒有料到這一層。心想,看不出這位旅伴會有如此的頭腦,真是人不可貌相呀!而那一對女郎要是也與自己同行,又不知道會成為怎樣的旅伴呢。
有一天,孔德止和金秉英為爭根曬衣裳的繩子吵了起來。茅盾正巧去逛書店回來,急忙上前勸解。
“沈先生,你夫人真是太不講理了,嗚──嗚──”金秉英拉長哭腔訴說。
“你才不講理!我拉的繩子,你為啥不說一聲就霸占了去?啊?你說!”孔德止伸手指著金秉英,毫不示弱地說。
茅盾一邊向金秉英道歉,一邊勸說:“為了一根繩子,何必爭吵呢?薩太太,你就在這兒晾衣裳,我們再拉一根。德止,走吧!”“我不走!我拉的繩子為啥讓給她?”“德止,看在我的麵上,你讓讓她吧。”茅盾背轉身悄聲對妻子說,“外人見了多不好看!”
他把妻子勸回房間,叫女兒亞田再找個地方拉上繩子,把衣裳晾上。又倒一杯熱茶,對坐在床沿的妻子說:“她帶著兩個孩子去新疆,也真不容易,薩先生不在一起,我們要多照顧她。”“誰不照顧她了?一路上她處處搶先住好的,用好的,難道我們活該吃虧受欺侮?”妻子餘怒未息地說。“薩空了跟我們是老朋友了,他的太太和兩個女兒同我們一起入疆,我們把方便讓給他們,也理所應當。”經過茅盾一番好言勸說、安慰,孔德止的怒氣才漸漸消去。
在招待住久了,茅盾和那兩位女郎天天見麵,也慢慢熟了起來。舊曆除夕,招待所免費請全體旅客吃年夜飯,他們在一個桌上,還互相碰杯共祝新愉快。剪短發學生相的那個,很少出門,天天看小說,見人顯得靦腆,不多說話。另一個被金秉英猜為軍統女特務的,善交際,茅盾等人提防她三分,輕易不同她答話。有一天,孔德止外出買日用品,茅盾正在為蘭州出版的《現代評論》寫一篇《抗戰與文藝》,那位神秘女郎卻叩門而入,主動和他交談起來:“沈先生,我知道您是大作家茅盾,能和您談談嗎?”“可以,可以。”
茅盾感興趣地說。
她告訴茅盾,她早就是茅盾的崇拜者,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愛讀他的小說,喜歡《蝕》、《虹》裏的慧、章秋柳、梅女士。“其實,我不過是愛好文學,我的女伴小林簡直是著了迷。沈先生,您能不能對小林作些指導?她很膽小,怕見您這位大作家。”
他見這位女郎侃侃而談,的確不像個學生,就問她們從哪裏來,到蘭州有什麼事。她說她們從重慶來,想去新疆。他問:“你們是學生嗎?”“原來是的,現在都不是了。我大學沒有讀完,為了生活,考進重慶的一個機關當了小職員;小林是學醫的,半年前失了學。”那你們去新疆做什麼呢?”“聽說新疆不錯,我們想去碰碰運氣。沈先生,你們準備怎樣進新疆呢?”“我們是應聘去迪化教書的,進新疆要得到新疆當局的同意,自己想去恐怕容易。我勸你們對入疆的事,要三思而後行……”
她聽了茅盾的話,笑而不答。當茅盾問她在蘭州有什麼社會關係時,她又回避了茅盾的問話。
晚飯後,茅盾到金秉英房裏,詢問苦茶、苦荼兩姐妹是否過得慣。金秉英悄悄告訴他,神秘女郎在甘肅省政府和省黨部都有熟人,她們打算通過這些關係到新疆去。她說:
“沈先生,這個女人是個危險人物,她到新疆去是負有任務的。她的同伴看樣子並不知情,是被她利用了。我們應該通知新疆當局不讓她們去你說呢?”茅盾聽了未置可否,金秉英就說她要拍電報告訴薩空了,讓薩空了報告新疆督辦公署。
那女郎後來又再次找茅盾,希望他能介紹她們去新疆。茅盾婉言推辭,並且勸她們不要去那裏碰運氣。孔德止聽說這個神秘女郎幾次找茅盾談話,緊張得很。她告誡丈夫:
“德鴻,你可別大意,也許她真像金秉英說的,是個軍統特務呢。”他安慰妻子說:
“她即使是蛇蠍,我也不怕。我倒以為這個女郎很值得觀察了解,她跟你、金秉英都不同,是當代新女性中一個新的類型。”“我不管她是新類型、老類型,你自己可要留心,別上當!”“三姑有旨,德鴻遵命就是。”
聽到這句茅盾平時少有的風趣答話,孔德止嚴肅的臉上綻出了笑容。
在茅盾一和將要動身之前,那個神秘女郎又來找茅盾,說她們決定不去新疆了,明天就離開此地。
茅盾心想,她們終於未能去新疆,也許是金秉英造的輿論使新疆當局不發通行證。或是她們聽了我的勸告改變了語音。還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必管它了。如果這兩位女郎成為自己入疆的旅們,不知又會要引出多少麻煩?
2月20日,茅盾一行八人搭飛機來到哈密。因為孔德止患肺炎,在哈密滯留了半個月。3月6日,迪化(現為烏魯木齊)的新疆督辦政府派一位副官和一輛小轎車、一輛八個座位的旅行車到哈密接茅盾、張仲實等人。那位副官對茅盾和張仲實說:“迪化小汽車很少,這次隻來了一輛臥車,我想請沈先生、張先生、還有剛病好的沈夫人坐小臥車;薩太太一家、沈先生的小姐、公子和我本人坐旅行車。”茅盾、張仲實同意他的安排。
8月早飯後,茅盾和張仲實向送行的哈密區行政長劉西屏等人告別,走出招待所大門,卻見迪化來的那位副官一臉尷尬地指著小臥車說:“沈先生,你看……”
原來金秉英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坐在小臥車裏了。她看見茅盾、張仲實走去,就大聲招呼張仲實:“張先生!張先生!我這裏給你留著個座位!”張仲實進退兩難。茅盾連忙說:
“仲實,你去罷,我們一家坐旅行車。”
張仲實見周圍已站滿了送行了哈密官員,隻好上了小臥車。茅盾招呼副官進了旅行車,對他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離開哈密,按副官的規定,旅行車在前,小臥車在後,相距五十米,在戈壁灘上行駛起來,他們預定在天山腳下的七角井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