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離開香港(1 / 3)

十五、離開香港

還是住在“大同旅館”的時候,葉以群就告訴茅盾:黨組織正在為文化人布置三條撤離香港的路線,其中一條最安全卻花時間較多的,是九龍取道東江轉內地,不過先得偷渡到九龍。

1月8日下午,葉以群來悄悄通知他們:明天可以過九龍去了,行李不能多帶,還得換裝,打扮成小商人模樣。於是,茅盾讓妻子上街買了兩套香港人稱為“唐裝”的黑布短衫褲。

他們把多餘的五大件行李放在大中華旅社的阿陳那裏,隻帶了兩個小包袱和一隻小藤籃,裏麵是一床毯子,幾件內衣、一個熱水瓶和電筒等零星用品,還是一本偽裝用的《新舊約全書》。

次日上午,戈寶權帶他們到東環貧民區的一棟房子裏。下午五時,他們換上了“唐裝”,拿著包袱,夾在難民當中,沿著皇後大道來到銅鑼灣,在暮色蒼茫中登上一艘畫航似的大船。

在中艙裏,他們遇見了許多熟人,其中有鄒韜奮、胡繩、於伶等。茅盾見鄒韜奮摘掉了眼鏡,換了一身淺色法蘭絨“唐裝”。

鄒韜奮見到了孔德沚也來了,驚異地說:“沈太太,你真勇敢!”

“全靠了雁冰,不然我還來不成呢。”

茅盾頷首微笑。三天前,當有人來通知他,讓他先撤離而他妻子隨後再走時,他堅持要和妻子一同走。他認為自己遲走早走沒有關係,但是把妻子一人留在香港,他一定不能安心;

妻子將因等待他平安脫險的消息而寢食不寧。黨組織後來同意了他的意見。

鄒韜奮於是想起自己的妻子粹真和孩子,低聲對茅盾說:“粹真他們還是隨後再走吧,孩子恐怕吃不消;我是一切聽從朋友們的意見。對於這種事,我毫無經驗呀。我這褲管,你看得出麼?──一支自來水筆,一隻手表,在這邊;那邊是鈔票,都是粹真縫的。”

晚飯後,負責組織文化人從香港脫險的連貫走進中艙,對大家說:“今夜就在船上休息,明天一早過海到九龍,那邊自有人招呼。沿路都有布置,可以保證大家的平安。”

黎明前,天色黑黝黝。茅盾夫婦挽著包袱、提著小藤籃,隨著其他人摸黑從大船移到三四隻小艇中的一隻上。東方泛白,大霧籠罩海麵。幾隻小艇首尾相銜,輕輕劃向九龍。

曉風忽忽,從船頭灌進艙中。他倆緊偎在一起,仍然不免瑟縮。

不久,抵達九龍紅勘。他們每人向守在渡口的“爛仔”(流氓)交了一元“保護費”,提著包袱跟了“向導”走進市區。他倆和鄒韜奮、葉以群、戈寶權等七八人被領進一棟很講究的房子住下。茅盾和妻子商議,今天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準備明天的“長征”。

睡夢中,茅盾聽見一片雜亂的人聲,睜眼一看,人們在昏黃的煤油燈光裏走來走去。看看表,才四點鍾。咦,妻子呢?問葉以群,聽說在廚房裏幫忙弄早飯,他才放心地整理行裝,不到五分鍾,就整理好了。他的打扮很簡單,隻是把新買的黑布短衫往身上一套就行了。

他的臥具隻有一條毛毯。吃早飯時,妻子對他說:“你吃得飽一點,還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吃午飯呢。”臨出發時,“向導”為他倆找來了挑夫,幫他們挑行李。

出發了,他們一行幾十個“難民”穿過市區街道,彙入沿著青山道向深圳方向流去的難民大隊。使茅盾感到驚異的是,這萬把人的洪流竟那麼肅靜,幾乎連腳步聲也不聽見。好像曾有誰下了命令,一律穿的是橡膠底跑鞋;而且又好像是誰下的命令,不分男女,一律都是短衫褲的“唐裝”。

大約十分鍾,人流來到荃灣。茅盾他們卻在“向導”帶領下,離開了人流,走上通往元朗的小路。敵人指定的難民疏散路線是經深圳去廣州。而他們則要先到寶安,再經東江遊擊區去內地。

爬上山坡,又翻過一座小山,眼前出現了一簇木寮,住著五六戶人家。“向導”領他們走進一間寬敞的平屋。一行人才坐下,就有四五個婦女送進來一大桶茶水和十來隻大粗碗。

茅盾想,這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在這裏,茅盾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紅米飯。他感到很新鮮,加上饑腸轆轆,比平時多吃了一大碗。

午飯後,他們汗流浹背地爬過一座高山。傍晚進入“綠林好漢”“江大哥”的勢力範圍,晚上則宿在“山大王”“王大哥”防區的村子裏。當時,東江遊擊縱隊和曾生司令員在那一帶有巨大的威望;聽到遊擊縱隊司令部要求他們在文化人隊伍通過他們轄區時予以保護這些草莽英雄都樂於從命,派人帶路、護送和接待吃、住。

在“王大哥”大廳中休息的時候,茅盾妻子拿出萬金油,給扭傷了腳筋的鄒韜奮搽塗,一邊問:“今天我們走了多少路?”

“大概四五十裏吧,”茅盾隨口回答。

“不,足有七十裏呢!”葉以群糾正道。

“呀,有七十裏麼?”茅盾的妻子喊了一聲。

茅盾的眼睛也因驚訝而發亮了:妻子居然邁著一雙解放腳,走了七十裏,而且又是翻過了兩座山!而自己也是頭一次步行這麼長的路。他的腳底還沒有打泡,隻是小腿肚在隱隱地脹痛。坐的時間一長,腿腳發麻,他想站起來活動一下,不料兩腿竟不聽使喚,禁不住喚了一聲。心想,我到底是不中用的,如果今天再要走,怕是一定要掉隊。明天還要走多少路,此刻也不知道。但他終於掙紮著起來,慢慢地踱著。晚飯雖有白米飯,菜卻隻有淡而無味的蘿卜湯。茅盾和妻子等人胡亂地裝飽了肚子,就睡在大廳右廂走廊的地上。身上鋪的是稻草,但泥地上透著冷氣,他倆一夜都沒睡好。

這支近百人的文化人隊伍,在“王大哥”的保護下穿過元朗鎮,又乘平底大船渡到寶安縣。

這裏是淪陷區,三個日本兵站在岸上檢查他們的護照。因為是“王大哥”與元朗鎮偽組織打交道辦來的,護照沒有問題。

茅盾幾個人經過這“鬼門關”時,看見前麵的人已經走遠,盧停下來等一等後來的人。

“快走!看什麼?快走──”帶隊的“向導”催促他們。

三個日本兵大聲咆哮著,茅盾他們猜想大概是罵他們為什麼不走。這時,後麵的幾個人神色倉皇地逃奔過來:“快走嗬,日本小鬼子要打人了!”

茅盾急忙拉上妻子快跑。收割過的稻田裏滿是稻茬,時時絆腳,他們跌倒了,爬起來再跑。這一陣跑,可把他們考驗倒了,一步一步落後,幾乎看不見前麵的隊伍。穿過稻田,轉進村中的石板路,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路旁一間破屋門口的石階上坐下,大口喘著氣。

昨天他們空著手,走走歇歇,一天走下來並不感到太累。今天拿了衣包,又是一口氣跑步,不過十裏路,他們就吃不消了。

一個“押陣”的遊擊隊員過來催他們快動身。茅盾和妻子各自去提一個衣包,感到異常沉重。妻子對他說:“以後不知還有多少困難的路程呢,反正是要丟的,不如今天丟了罷。

““好吧。”他也下了決心,隻拿起那個裝有毛毯和替換衣服的輕包袱,把那隻重的丟了。他妻子提著那個裝日用零星物品的小藤籃,兩人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押陣”的遊擊隊員在後麵喚他們,指著地上的衣包喊著什麼。茅盾說:“不要了,我們拿不動。”那人又哇啦哇啦嚷著,但他倆聽不懂,隻顧去追前麵的人。可是等他倆趕到住宿地時,卻發現了他們丟掉的那隻重包袱。他們萬萬想不到,那個“押陣”的遊擊隊員會不辭勞苦替他們拿回來。

天亮以後,偽鄉長帶來四個日本兵,要他們排好隊,由日本兵點驗了人數,押著他們快步走了七裏路。來到一個小山腳下,押解的日本兵向山頭眺望哨中的日本兵喊了一陣話,才放他們自由地前進。

茅盾夫婦跟著葉以群、戈寶權,隨著大隊忽匆匆通過一片稻田,爬上林木茂密的山坡。

在一平坦的地方,前麵傳來“命令”:就地休息。“向導”告訴他們:“爬過海林坳,就到目的地了。”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個個笑顏開,剛才“急行軍”的緊張、疲倦全消失了。

黃昏扣,他們的隊伍終於來到東江遊擊縱隊司令部的駐地白石龍鎮。司令員曾生和政委林平把茅盾夫婦、鄒韜奮、胡繩、於伶、戈寶權、葉以群等十多人請到司令部裏。曾生司令員說:“實在抱歉,弄不以好菜,隻有用狗肉來為諸位接風了!”

一大碗一大碗熱氣氣騰騰的紅燒狗肉端上來了。大家捧起碗大口嚼了起來。

“哈,這狗肉比山珍海味還要香哩!你們要是不說明,我會當成羊肉呢。”茅盾對曾生、林平兩位遊擊隊首長說。

在白石龍,他們休整了一個多星期。茅盾洗了澡,刮了臉,但為了增強化裝的效果,他沒有把胡子剃光,留下了唇疵,經後就一直留了下來。他穿上遊擊隊送的新棉襖,心身都感到回到親人中的溫暖。

他們的目的地是惠陽,必須繼續前進。休整了幾天,茅盾就向曾生司令員、林平政委提出了“繼續趕路”的要求。於是,1月20日下午三時,他們又出發了。這是一個五人小組:

除茅盾夫婦外,還有葉以群、胡仲持、廖沫沙。加上兩名帶槍護送的遊擊隊員、兩個挑夫,一行共九人。

他們越過廣九鐵路,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茅盾第一次黑夜走山路,隻覺得腳下忽高忽低,仿佛在上坡下坡。有一段下坡路,他聽到腳下悉悉唰唰,全是細沙子,滑得很。這使他想起鄒韜奮扭傷腳筋的情形,便和妻子前後拉著不敢放開步子走。

“慢一點就慢一點吧,反正還不是‘後的追兵’;走急了扭傷腳筋或者跌傷,那就簡直不能動彈,不是更糟麼?”他輕聲對妻子說。

走了不知多少時候,忽聽走在前麵的胡仲持說:“有一條河,小心呀!”

護送的遊擊隊員說這是石紀河,河水很淺。他們穿著鞋或襪子涉水到了對岸。半夜時,抵達了宿營地。吃過煮番薯,負責接應的人領他們到了山上的“寮”裏。對他們說:“睡在山上比較安全。”

但是兩名護送的遊擊隊員卻不肯睡在“寮”裏,其中的矮個子指著“寮”外大樹底下說:“我們就睡在那裏!”

茅盾想這是要給我們放哨嗬!忙叫妻子拿出毛毯,可是兩個遊擊隊員卻不肯接受,矮個子說:“用不著,我們是慣了的。大雨底下,我們也照樣睡覺做夢呢!”

第二天黃昏時,九人小隊又上路了。走了五六十裏,他們接近了預定住宿的村子,卻發現這裏有敵情,不能住宿。於是匆匆向十裏外的另一個村子轉移。不料到了那裏,敵人忽然逼近過來。他們隻好得再回到原來的村子,但是不敢進村。兩位遊擊隊員把他們帶到附近的山上,稀稀落落的幾棵大鬆樹說:“就在這裏睡覺罷!”

“在露天麼?”茅盾吃驚地問。

回答是肯定的。他們五個人來到一棵大鬆樹上,背靠背坐成一堆。茅盾讓妻子拿毛毯來蒙在頭上,偷偷擦了一根火柴,吸起手卷的土煙。

天亮後,他們才進村見到了當地的遊擊隊長──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他向茅盾等人表示歉意,並且說:昨天下千,淡水、龍崗的敵人突然沿公路兩側蠢動,目的不明,而他們的村子離淡水──龍岡公路隻十來裏,不得不警惕。

“今晚上他們要通過敵人的封鎖線,”遊擊隊長說,“可是不用害怕,敵人照例是龜縮在據點內,不敢出來的。原來護他們的人和挑夫已回去了,我派一個小隊長帶領六個隊員護送你們過封鎖線。他們吃過飯,好好睡一覺。”

這天晚上,茅盾夫婦等五人在六支長槍、一支手槍的護送下,和兩個挑夫一起順利地通過了敵人的兩道封鎖線,來到東江遊擊縱隊控製的一個小鎮。第二天,他買了二十斤豬肉,慰勞完成護送任務的七位戰士和兩位挑夫。

在這個小鎮上,他們遇見了張友漁夫婦。三天後再次出發時,張友漁夫婦就成了他們的新夥伴。

遊擊隊派了三個掛盒子槍的戰士和四個挑夫,把他們護送到一個叫洲田的大村子。在一幢城堡式的大房子裏,東江縱隊的一位大隊長告訴他們:剛剛得到消息,敵人攻陷博羅,有進攻惠陽的樣子,他們得住在村裏,看情況再決定行止。臨走又叮囑說:“這裏距惠陽雖然還有七裏,離國民黨控製的地區卻很近,村裏的情形也比較複雜,他們不要隨便走動。”

誰知他們這一等,竟等了半個月。因為五天後,敵人占領了惠陽,掠奪了物資後再撤出,已是舊曆年底。

最後一天的行軍,是在白天。由於後半段路程要進入國民黨的控製區,武裝的護衛改成了不帶式武器的向導,茅盾等人也喬成逃難的商人。

天色陰沉,冷風颯颯。下千三點多鍾飄起了毛毛細雨;黃錯時分,雨下大了。一陣陣寒風苦雨又一次考驗茅盾等幾個急行軍的文人。葉以群反動派一把臉上的雨水,對茅盾打趣說:

“茅公,這風雨奏樂伴君行,趣味如何?”

“別有風味嗬!”茅盾揚起挑著雨珠的濃眉頭也笑著說,“這叫做: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欺本膚,空乏其身……”

“這是什麼地方,還有心思背古董!真是苦中行樂。”孔德沚低誌打斷了丈夫的話。

雨越下越大,向導帶領他們跑步前進,不久,來到一個小鎮──三棟,走進一家雜貨鋪裏歇腳。茅盾看到自己和朋友們身上的棉襖都已淋濕,就與向導商量:“是否就在這進而宿夜?”

向導不同意。他說:“事先沒有布置,這鎮上駐紮著保安隊,怕不安全。可是繼續趕路也危險,下一段有三十裏,要通過敵人剛剛撤出的地區,安全沒有保障,不帶武器在夜間趕路,太危險了。”

這時,雜貨鋪老板替他們出了個主意:花錢請駐軍連長派幾個保安隊員當“保鏢”。並說他願意幫他們去辦交涉。茅盾和幾個人商量後同意了。雜貨鋪老板去那裏一談就成。於是他們湊了一百五十元雇了兩個國民黨保安隊員,“保護”他們向惠陽奔去。

飯後,他們原想買幾盞燈籠,可是商店早已打烊,未能買到。但茅盾和張友漁的妻子還各帶著一支電筒,他們就靠著這兩支電筒,冒著風雨在黑夜裏趕路。

三小時後,雨漸漸小了。妻子從後麵問茅盾:“離惠陽不遠了吧?”

“估摸著快到了。”

茅盾眼睛近視,又有眼病,這時當然盾不清路,隻能一腳離、一腳低地走著,憑感覺他知道軟的是爛泥,硬的是石塊。有時一腳踏進水潭,“砰”的一聲,大腿上全是水,他也不管,馬上拔出腳再走。這樣摸黑走著,當他正覺得似乎走在石橋上時,猛然聽到後麵“撲通”一聲,回頭一看,身後的妻子不見了。他連忙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德止掉下河裏去了!”

急忙用電筒往橋下照,卻深不見底,隻聽得嘩嘩的水聲。他嚇呆了……

聞聲奔來的人也都慌了,不知怎麼辦。張友漁的妻子甚至哭了起來。

這時,橋下卻傳來孔德沚的聲音:“我還沒有死呢!可是怎樣上去呀?”

兩支電筒循聲照去,看見了!她下地站在橋下靠近河岸的水草和爛泥裏。

“受傷沒有?”茅盾著急地問。

“沒有,沒有。趕快設法拉我上去呀!”

靠了兩位“保鏢”的幫忙,終於把她救了上來。

在惠陽城內一家大旅館裏,孔德沚換去濕衣,借到一隻小泥爐,生上火,一邊烘烤衣服,一邊敘述她“失足”的經過:“我腳下踏一個空,身體就掉下去了。心裏想,不好了,這是河呢,可是老不到水裏,像騰雲似的。後來,撲通一聲,到了水裏了,真運氣,可巧全是水草和爛泥,沒有石塊。我趕快爬起來,就聽到你們在岸上喊。你們以為我死了,我就喊:

沒有死,沒有死……”

在床上發燒的胡仲持說:“真是奇跡,竟沒有一點傷,還堅持走到了惠陽!”

“那時我們都嚇慌了。要是傷了,怎麼辦呢?”廖沫沙說。

“幸而冬天水淺,不然,兩丈深的水……”葉以群心有餘悸地說。

“如果死了,或傷了,那你們就麻煩了。”孔德沚笑著說。

大家也都笑了。

茅盾對妻子的勇毅深為欽佩,他鬆了一口氣說:“三棟出發前,我要買燈籠,好像是有預感似的。不過,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茅公,我們這些天來的經曆,既驚險又富有傳奇色彩,你要是寫在小說裏,那有多精彩!”葉以群冒出這麼一句。

茅盾微笑不語,心裏說:“我一生中這段難忘的經曆,總是要寫的,要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