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看風者 3(1 / 3)

18

大約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夜深了,我正準備去衛生間洗漱,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疑疑惑惑地去開門,竟然是黃依依立在門外。我驚訝不已,“這麼遲了,你還不休息,有什麼事嗎?”

她盯著我,不說話。我看她頭發淩亂,臉色非常難看,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一副病態。我擔心她生病了,趕緊請她屋,問她:“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生病了?”她渾身失去了筋骨似的,一下倒在我懷裏,閉著眼,一聲不吭,像是昏迷了。我連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是呼她,又是摸她額頭,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當我決定放開她去打電話時,她忽然睜開眼,搖搖頭說:“我沒事,別打電話。”然後就用一種很深情的眼光默默地望著我。

我說:“你剛才昏過去了,怎麼回事?”

她點點頭,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我太累了……我很累……你……還有光密……都讓我很累……”說著握住我的手,要親它。

我想把手抽出來,“你到底怎麼了?”

她緊緊捏著我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久久才說:“在天,你要相信,我們都需要老天的幫助,你還記得我離開北京前曾在祖衝之的塑像前祈禱過嗎?”

我說:“當然記得。”

她說,聲音透出一種哀傷和絕望,“可是我,一個被男人拋棄的人怎麼可能得到老天的垂愛?在天,你希望我能破掉光密嗎?”

我預感到她可能又要來老一套,一邊用力想抽出手,一邊笑道:“廢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破掉光密。”

她極力緊握我的手不放,“那我們就相愛吧,在天,我需要你的幫助,老天都知道我愛你……老天看你都不愛我怎麼會愛我?真的,在天,這次……失敗……在天,幫幫我,你愛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我說:“依依,你怎麼……又說這個了……”

她說:“這關係到我們能不能破譯光密……”

我打斷她,“沒有這個說法!”我奮力抽出手,退開去,完全像個逃兵,一邊討饒,“依依,你別為難我了。”

她追上來,又抓住我,“你為什麼不愛我?在天,我愛你,真的愛你……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

我氣惱不已,看看靈台上小雨的骨灰盒,禁不住把她拉到門前,指著門說:“你走,快走!”

她茫然無措起來:“在天,我真不知該說什麼……”

我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快走吧。”

她說:“我不走。”說著全身朝我身上倒,“在天,你愛我吧,抱抱我吧……”

我猛然推開她,往後退去,“你別過來……快走……”

她站住,濕漉漉的雙眼裏既有一絲幽怨更有一份熾烈。她說:“在天,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我知道,我不應該在這時來索取你的愛……應該等我們把光密破了……可是,在天,這次失敗對我打擊太大了,上帝沒有幫助我,神靈沒有站在我這邊……我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老天為什麼不幫助我,就是因為我沒有得到你的愛……一個沒人愛的人是得不到上帝的寵愛的……在天,相信我,我愛你,我需要你的愛……”

我繞到小雨的靈台前,指著骨灰盒說:“黃依依,請你尊重我,請你不要在我妻子麵前對我提愛這個字,你沒權利愛我,我有妻子!”

她說:“可小雨已經走了,我相信……她會理解我們的。”

我說:“對你來說她死了,對我來說她永遠活著。你快走吧,請你尊重我。”

她說:“那你為什麼不尊重我呢……在天,抱抱我,我需要你,我愛你,請你……”

我忍無可忍,提高聲音:“你別說了!我們之間沒有愛,你沒權利愛我,請你走,快走!”

她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不走。”

“你不走我走!”說著我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我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對她說:“你不覺得你很荒唐嗎?哪有這樣愛人的?!”

她愣愣地望著我,崩潰似的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

那天晚上,黃依依足足在我屋裏待了一個多小時後,才步態遲疑、緩慢地走了出來。她沒有東張西望,而是一直向前,夢遊似的往外走著。直到看著她消失在自己樓裏道,我才悄悄摸回家。

屋裏的茶幾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安在天,我恨你!

我趕忙劃根火柴,背對著小雨的靈台把紙條燒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食堂打飯,等了許久都沒見黃依依來。我不由忐忑起來。正當我茫然四顧時,培訓中心的王主任朝我走過來,問我:“噯,你們新來的那個數學家,昨天晚上怎麼啦?”我很奇怪他一個培訓中心的人,隔我們破譯局遠遠的,怎麼突然問起這話,便有些冷淡地回應道:“她怎麼啦?”王主任說他昨晚從招待所回來,都快兩點了,天上下著瓢潑大雨,他竟看見黃依依跟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在雨中遊蕩,淋得跟落湯雞一樣,怎麼勸她,她都不肯回去。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便趕緊打了飯,稀裏呼嚕地刨起來。我想幾下吃完,去問問小查,黃依依有沒有事。可我沒有想到的是,王主任打了飯後竟坐到我旁邊,一副還想跟我探聽點什麼的樣子。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就是他,這個王主任,後來竟對我們破譯光密製造了極大的麻煩,還差點毀了我和黃依依!我當時要是預見到這點,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從飯桌上攆走。可我不是未來的先知,無法知道後麵的事。我當時隻是非常討厭別人打聽我們內部的事,特別是有關黃依依的事,別人一提我就煩。所以,當王主任湊過來想跟我說什麼時,我隻給他一副冷臉,埋頭扒了幾口飯就走。

我到辦公室,沒看見黃依依。問正在做衛生的小查,說她還沒來。過一個小時,我又去問,小查還是說沒來。我有些氣,批評她,“你是黃研究員的助手,不見她來上班,你也不管她?去屋裏喊她。”小查有些委屈,說:“我去喊過了,屋裏沒有人,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我一下愣在那裏,腦子裏突然出現一個可怕的場麵,我不由被這臆想中的場麵嚇得頭都大了,慌忙帶著小查去找她。先去房間看,使勁敲門,又叫又喊,裏麵就是不見動靜。但我有種預感,她就在屋裏。於是,我向鄰居家借來家夥,捅開房門,發現黃依依正發著高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們趕緊給醫院打電話,讓他們立刻派車過來,把她送去醫院。

醫生檢查後,診斷沒什麼大問題,隻是重感冒,我才放下了心。

19

小夥子,不早了吧,咱們明天再聊吧。

嘿嘿,時間會讓你忘掉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可能隻有死亡才能讓你忘掉。我說的這些我其實很想把它們都忘掉,但是忘不掉啊……

20

我在前麵說過,我在年輕時曾談過三次戀愛,但都不成功,最後還是組織出麵幫我解決的婚姻問題。說實話,我在對付女人方麵沒有太多的經驗,特別像黃依依這樣一個“胡攪蠻纏”的人,我更是顯得手足無措。但我也有我的武器,我的武器就是固執。我人生中的許多成功都得益於我的這種固執和固執的追求,我相信我也能“固執”地處理好我與黃依依的關係,處理好個人情感與國家利益的關係。

今天看來這未免不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錯誤,即或不算錯誤,至少也是處理不當。可放在當時當地的環境和情景中,我不“錯”行嗎?我隻能“錯”!這好像是個悖論。可破譯密碼本身就是悖論,在701,像我這樣生活在悖論中的人多著哪!我不知道這是我們701人的崇高偉大,還是我們的人生悲劇。

不說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第二天下午,我去醫院看黃依依,她居然已經出院。畢竟隻是感冒,來得急,去得也快,吊了藥水,很見效果。從醫院出來,我猶豫著該不該上門去看她一下。最後,我還是從領導這個角度考慮,決定提點水果去看看她。我不知道是她真的恨我,還是故意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見了我很冷淡,說話很嗆人。我問她病好一點沒有,她竟白我一眼,說:“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像我這種下賤之人,死了你才高興!”一句話嗆得我愣在屋當中,不知該說什麼好。可見我不說話,她又急了,對我大聲嚷嚷:“你說話啊!”我說你這樣子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她立刻又生氣,罵我,說早知道我不是存心去看她。我隻得停下步來,對她說:“依依,我真的是誠心來看你的。”她冷笑說:“恐怕是來看我的笑柄吧。”我放開喉嚨訓她:“你還有沒有一句好話!”她看我火了才緩了語氣,讓我坐下來,陪她下盤棋。我不想下,因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不管我,端過棋盤,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幫我跟她下了起來,跟個神經病似的,念念有詞地:“啊,我估計你會這樣下……你下這兒我就這樣下……這下子嘛你那個水平一定會下這兒,其實這棋下得很臭,可是沒辦法,你就這水平啊……”逼得我最後不得不奪過棋子跟她下起來。

下著下著,棋盤上落滿了她的眼淚——她老毛病又犯了!又開始責問我為什麼不愛她。

我說:“我們不談這個好嗎?”

她說:“我要談,我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愛我?”

我說:“因為我心裏有我愛的人。”

她瞪著我說:“誰?就是那個……遺像上的人嗎?”

我點頭。

她說:“你不覺得荒唐嗎?”

我說:“我覺得……死者的屍骨都還沒有入土,就另覓新歡才荒唐。”

她冷笑:“哼,人死了,不給人家安葬,還當寶貝供奉在那,你以為這是對死者的尊重嗎?”

“我要等一個日子。”

“什麼日子,是周年祭,還是誕辰日,還是八一建軍節,還是國慶節?”

“都不是。”

“莫非還要等到我們破譯光密?”

我說:“對!”

她眼裏突然出現一絲莫名其妙的亮光,定定地看了我很久,說:“你的意思是……難道我破譯了光密,你就會愛我?”

我苦笑道:“你怎麼整天就想著愛,難道愛有這麼重要嗎?”

她反問我:“難道還有比愛更重要的?”

我說:“當然,對我來說破譯光密就是現在最重要的,比其他任何東西加起來都還要重要。要說愛,這是最大的愛,是愛國、是愛黨、愛人民、愛社會主義的具體體現。”

她說:“可是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還有我們的人民,我們的社會主義,沒有說你隻能愛她們,不能有其他的愛。”

我說:“其他的愛要服從這些愛,我現在隻想破譯光密,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她說:“我也想破譯光密,而且我相信隻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一定能破譯。”

我說:“隻要不是我們之間愛不愛的問題,其他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

她說:“現在我什麼要求都沒有,如果我破譯不了光密,我也將不會有任何要求,但是如果我破譯了光密,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說:“什麼?”

她說:“娶我!你娶我!!”

我該怎麼說呢?說真的,這個要求不過分啊,瞎子阿炳為701立了功,組織上都要送給他一個老婆,黃依依要真破譯光密,立的功遠比阿炳要大。這時候,她提任何要求我們都應該滿足她,隻要不違法,何況是我。她破譯光密,我是直接的受益者,於公於私我都沒有理由拒絕她。如果沒有特別的隱情,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哪怕我一點也不愛她,我都願意娶她,何況我——怎麼可能不愛她?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才華,那麼有風情,哪個男人不會為她動心?我敢說,是男人都會喜歡她,如果說她有點兒作風問題,也是因為喜歡她的男人太多,對她的誘惑太多,加上長期在國外,對男女關係看得比較隨便而已。作為老婆,這當然是個缺點,但我認為對一個男人來說她的優點遠遠大於缺點。我甚至可以這麼說,隻要她破譯了光密,哪怕她沒有那些優點,同時又有作風問題,我照樣願意娶她,正如林小芳一樣,就權當是為英雄獻身!

可是我……不行啊!

為什麼?

因為小雨其實沒有死!

你不知道,這是個騙局,是總部精心策劃並製造的一個大騙局,目的是為了我走後讓小雨以一種絕對隱秘的身份從事諜報工作。她“死後”,改名換姓,從莫斯科到了彼得堡,從公開的使館工作人員變成了黑道上的軍火商,與“飛機”同誌一起出生入死,沉浮諜海。當時除了總部的個別領導外,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包括羅院長,包括我開始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是鐵部長告訴我。鐵部長可能在北京聽到一些關於黃依依追求我的風聲,專門給我送來密件鄭重告訴我事實真相。就是那天羅院長轉交給我的那個密件!那一天,我震驚極了,同時我也明白了,當初組織上為什麼要讓我那麼招搖地捧著小雨的“骨灰”回國,外交部為什麼要開那麼隆重追悼會(並發簡報),然後又讓我在家裏專設靈堂……等等一切都是為了擴大、傳播她的“死訊”。我們需要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喪了妻,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小雨能夠安生的“條件”。相反,多一個人知道真相對小雨的生命安全就多一份威脅。

但是那天晚上我沒辦法,黃依依把我逼到絕地,我隻有兩個選擇:一是答應她的要求,她破譯光密後我娶她;二是對她道明實情,讓她心甘情願死了心。我選擇了後者,因為我明白第一個選擇決不可能,那將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這等於是雙倍地欺騙她,她也將受到雙倍的傷害,我於心不忍,於情也不忍。最後,在她對著毛主席的像發過毒誓後(保守秘密,絕不外傳),我一五一十對她道明了真相。她像被這駭人的事實嚇壞了,虛弱地望著我,久久不語。後來又像突然爆炸似的,嚎啕一聲,破涕而哭,雙手捧著一張淚臉,跌跌撞撞地破門而去,任憑我怎麼喊和追都置之不理。

這天晚上我在她屋外徘徊很長時間,直到看見她屋裏的燈熄了,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才回家。可以想象,我一定狠狠地打擊了她,從此她將不再對我心存幻想。讓我無法想象的是,她究竟會怎麼來對待此事?會不會因此而憤然離開701?她做事很絕,不計後果,我真擔心她做出激烈的舉動,導致組織和她本人兩敗俱傷。為此,我連夜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塞在她門縫裏,希望她能正確對待這事。

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還是別的原因,第二天我看她準時出現在辦公樓裏時,我頓時有種喪魂落魄的快樂。不過,我也明顯發現了她的變化,就是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快樂,她變得沉默,變得冷漠,尤其是對我,目光裏透出一種冷若冰霜的寒意,時常令我茫然若失,忐忑不安。

一天下午,我們開了個小會,主要是針對黃依依此次攻勢失利,分析得失,探討新的路子。黃依依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我主要講了兩點:第一點,關於分析率的問題,這是個反映大家成績的標杆,我們的分析率由開始的不到2/1000,到現在將近5/1000,這個增長速度和幅度是可喜的。但是從破譯的角度看,雖然分析率一路攀升,但是這個分析率的含金量還不是太高。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現在分析出來的一些字啊、詞啊、數字啊,具有針對性和陌生度的關鍵字和詞,相對比例占得比較小,大部分字和詞以一些部隊代號、番號、人名、日期等類似的名稱居多。我大致統計了一下,類似的名稱占了總分析量的87%。這意味著我們的分析吃了偏食,沒有遍地開花,這對破譯不是好的狀態。好的狀態,分析率不一定很高,但是要遍地開花,滿世界都是窟窿。現在我們某一處窟窿很密集,大部分地方又是死板一塊。第二點,是一個要求,也許是一個苛刻的要求。我要分析科的同誌把已經上交的分析電報全都帶回去,重新分析一遍。我這樣做是基於這樣一個考慮,就是:我們境外報刊都是十天半月後才能看到,一些即時反映的線索被丟掉了,回頭對著當日的報刊再分析一遍可能會有新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