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看風者4(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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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羅常說,衝動是魔鬼,容易衝動的人往往容易輕聽輕信。我天性裏是個容易衝動的人,雖然平時裝得很沉著。那天聽著黃依依丟下的話,看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我心裏就有種衝動,心想如果這樣把她逼一逼,讓她全身心地投入到破譯光密中去,遙遠的運氣也許就會降臨到她頭上。我說過,搞破譯的人也是都知道的,破譯密碼,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運氣是神秘的東西,但對黃依依來說,也許就在她的勤奮中,她的天資肯定是過人的,她的技術、她在數學上的才能肯定也是無人能比。這種人隻要一門心思紮到光密中去,肯定要比誰都紮得深,紮得遠。運氣其實就在最深遠處。對紮不到深遠處的人來說,運氣天馬行空地遊蕩在一片眩目的黑暗中,想抓住它當然需要靠運氣,需要老輩子的墳地冒出縷縷的青煙。但對可以紮到深遠處的人來說,運氣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在你身邊遊蕩著,飛舞著,你不去抓它,說不定它還會自己撞上你。我們經常說,運氣來了推不開,躲不掉,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光密是很高級,但黃依依也非等閑之輩,她曾經是馮·諾伊曼的助手,是掌握世界頂尖級數學奧秘的人。

這一些,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這也是我之所以在老陳等人對黃依依破譯光密不敢奢望的情況下,依然對她寄予如此厚望的資本。應該說,是秘密的資本,因為我從沒有把她的這些誘人之處告訴組織上。我說過,這是我的心計。不用說,我比701任何人都希望她破譯光密。我甚至想,隻要她適時破譯光密,下一步不管是我還是她都會有好的前程。因為老陳和羅院長都已經到該退休的年紀。這種情況下,如果黃依依能順利破譯光密,她是毫無疑問的破譯處長,我也可能問鼎羅院長的位置。

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命運。

我的命運並不完全在我手上,而是在黃依依手上呢。

然而,從老陳和小查那邊傳來的有關黃依依的消息實在令我悲觀……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正在食堂吃飯,小查突然急匆匆地跑來對我說,有人看見黃研究員今天大清早出走了,穿著長衣長褲和膠鞋,戴著草帽,背著一隻軍用挎包和水壺,一副要遠行的樣子。她會去哪裏呢?我不敢多想,急忙帶上小查去大門口問哨兵。哨兵說他們沒有今天看見黃研究員出門,我們又慌忙往後門趕去,結果後門的哨兵說,他看見黃依依大約一個小時前從這後門出去了。小查問她去哪裏,哨兵說不知道。我問哨兵她是從哪邊走的,哨兵往一條山路指了指,說,往那邊,那條山路。

我抬頭望望那條崎嶇曲折的山路,不覺倒吸一口涼氣。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這條山路是去後山靈山農場的。所以,我不用想也明白黃依依是去哪裏了,幹什麼去了。我望著那條蜿蜒隱沒在山野林間的小路,突然有一種被毀滅的感覺。

這天我的心情壞到極點,整整一天我幾乎什麼事也沒做,也無法做,就那麼坐在屋子裏發呆。後來待不住,又到山上去轉悠。轉著轉著,我就看見瘋子江南,他手上抱著一隻受傷的灰鴿子,望著天空念念有詞:“你好啊,我知道你是給我送密碼來了……他們都說我瘋了,破不了密碼了……嘿,他們哪裏知道,我現在每天都在幫他們破譯密碼,我白天破一部,晚上破一部……嘿嘿嘿,我是破譯天才,現在那些造密專家聽了我江南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啊……”

我默默地聽著,不覺想起黃依依,鼻子一陣陣地發酸。

直到黃昏的時候,黃依依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我躲在樹叢後麵看著她,見她那般勞頓奔波、形容憔悴的樣子,我的忍耐之弦也隨之崩斷,我發瘋似地踩踏起旁邊的灌木,直到把它們都踩倒在地才恨恨地回去。可回了家,我怎麼也坐不住,我感到胸腔裏塞滿塊塊壘壘的東西,好像要爆炸似的。於是我忍不住地去找黃依依。她開門見是我,啊呀一聲,說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哪裏不舒服。我說我心裏不舒服。她哧地一聲,嬉笑我,“心裏不舒服來找我,找錯人了吧?唉,不過,你孤家寡男一個又去找誰呢,找我就找我吧,反正我也是孤家寡女,半斤八兩,一回事。”

我嘲諷道:“你怎麼會是孤家寡女呢?”

她說:“你今天怎麼陰陽怪氣的?”

我說:“因為受了氣,滿肚子的惡氣沒地方出。”

她驚異地看著我,說:“你怎麼啦?我哪裏招你惹你啦?”

我黑著臉問她今天去了哪裏。她一怔,說:“今天是星期天,你管這麼多幹嗎?我就去山上走走不行嗎?”我說:“當然可以,問題是你不是隨便走走,你是專門去會人。”她硬著脖子說:“會誰?山上有個鬼,我會鬼去!”

我冷笑道:“我看他就是個鬼,否則怎麼會把你迷成這樣。簡直不可思議,那麼遠,起早摸黑,翻山越嶺五六個小時,還冒著被毒蛇咬的危險,就是為了去看一個品質極其惡劣的腐化墮落分子!”

她愣了一下,說:“你消息很靈通嘛,我這人做事一向敢做敢當,是的,我就是去看他了,怎麼啦?不行嗎?他又不是犯人,犯人還可以探監呢。”

我說:“探監也輪不到你去!”

她說:“可是我願意去,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我說:“那麼請問,你把自己當什麼了?一個著名數學家,一個受黨和國家領導親切關懷的知識女性,居然跟一個搞腐化的人攪在一起,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荒唐!”

她說:“荒唐的事多著呢,你身邊的事比我荒唐!”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就是小雨,人活著卻設著靈堂。可這是革命需要啊,我這麼說後,她說:“我也是革命工作需要,我的身體需要有人愛,思想才會有靈感。”

我說:“這不是愛,這是害!”

她白我一眼,“我曾經對你的愛才是害,害得我好苦。”

我沉默一會,鄭重地說:“黃依依,我再說一遍,我希望你離開他。”

她想都沒想,倔強地說:“不!”

我不覺氣得渾身發抖,抖抖索索地掏出煙來抽。她竟不讓我在她房間裏抽煙,我沒理會她,點燃了。她一把從我嘴上將煙奪過去,扔到地上踩得粉碎。我不禁霍地站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她吼道:“黃依依,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毫不示弱地瞪著我:“你說我想幹什麼?”

我說:“你還想不想破譯密碼了?”

她說:“想,怎麼不想?不瞞你說,我比以前更想,知道為什麼嗎?我想當個——用你的話說——蓋世英雄,救人也救己。”

我說:“可你這樣三心二意地能破譯嗎?你以為光密就是一兩道數學迷宮題嗎?玩玩耍耍就可以破解?我們費盡心機把你挖來,把你當寶貝一樣看,給你高工資,高待遇,平時你有什麼不是不對,我們睜一眼閉一眼,盡量理解你,原諒你,工作上盡量給你創造最好的條件,目的就是希望你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可是你在幹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是生非,今天鬧這個別扭,明天使那個性子,動不動甩攤子、撂挑子,這像幹大事的樣子嗎?你是見過世麵的,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天降大任必勞其筋骨苦其心誌這個道理,我們的任務需要你嘔心瀝血、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可是你嘔過心嗎?瀝過血嗎?你以為你是神仙啊,吹口氣能把願望變成現實?”

她嘿嘿一笑,“你說這麼多大道理幹什麼?我雖然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小孩子,道理我都懂,我不懂的是你憑什麼這麼橫加指責我?我去看他怎麼啦?我用是的星期天,沒占用上班時間。星期天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沒權力幹涉我!”

“可是這不利於你安心工作,我就有權幹涉。”

“我認為這沒有影響我工作,甚至還有促進呢。”

噎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有鼓著眼狠狠地瞪著她。

她說:“你別這樣看我,安在天,你不要用個人的意誌來解釋別人的行為。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我肯定跟你不一樣,為了實現什麼理想可以拋棄一切,可以禁欲,可以足不出戶,夜以繼日地連軸幹。而我如果像你這樣就會一事無成,這是你的方式,不是我的。通天的路不是隻有一條,這個世界從來就是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惹誰了嘛,你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我氣呼呼地盯著她很久,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吧,那你去,你以後可以每天都去!”

她卻顯得很輕鬆,說:“我為什麼要每天去,我就是星期天去。”

我說:“你不是想跟他在一起嗎?天天去不就成了嗎?”

她說:“可是我要幹活,要破譯光密。你不是說,我破譯了光密就是蓋世英雄,就可以把他救出來嗎?那樣,我們就可以結婚,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可以開始嶄新的生活,再也用不著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我聽得眼睛都發直了,我沒想到都這時候了她還這麼鬼迷心竅,還有這樣的想法!我憤怒地甩開腳步,離開了她家。我感到再不走,真的要被她氣炸了……

24

實出無奈,我隻得將黃依依去後山農場偷會老王的事,向羅院長作了彙報。羅院長一聽生氣極了,說這怎麼行,這不是要影響她的工作嗎?當即作出決定,讓負責行政的鍾副院長帶人去,立即把老王趕走,趕回他江蘇老家去。

這是我對黃依依犯下的又一個罪!如果說,老王不走,有一天黃依依破譯了光密,他們也許會有圓滿的一天。但現在,老王回了老家,整天跟老婆孩子待在一起,“圓滿的”可能性小得多了。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老王走後,但黃依依還蒙在鼓裏,到星期天,依然買了很多東西,戴著草帽,挎著軍用水壺,去後山看他了。我沒攔她,也沒跟她明說,讓她去。我想,你碰一鼻子灰回來,總會死心的!

哪想這天下午都四五點鍾了,還沒見她回來。這時,我發現外麵的天空烏雲密布,窗前的樹木在一浪一浪的風頭中稀裏嘩啦地搖來晃去。要下大雨了!我擔心她遇到意外,趕緊叫一輛吉普車,去後山找她。我們的車剛駛出701的大門,銅錢大的雨點就劈裏啪啦地砸下來,砸得車頂砰砰的亂響。

車開到後山的一個穀口,沒路了。我和司機隻得穿上雨衣,跳下車,冒著傾盆大雨,踏著崎嶇的羊腸小道,往後山農場趕去。直到我們在滂沱大雨中翻過兩個山頭,才看見黃依依在一片接天連地的白花花的雨霧中,像一個醉漢似的跌跌撞撞地走來。她頭上的草帽不見了,整個人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在雨水中不停地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當時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靈魂出竅的人,隻剩下一副單薄的軀殼在無情的風雨之中飄蕩行走。

我大喊一聲跑上去,將她抱在懷裏。她睜開眼睛虛弱地望了我一下,翕動著嘴唇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就昏迷過去。她的額頭上已磕出一條口子,雨水將血洇開來,流得她滿臉滿身都是。我心急如焚,抱著她大聲喊:“黃依依,你醒醒……依依,你醒醒……”我喊幹了嗓子,喊酸了鼻子,她也沒睜開眼看我一下。

直到我們把她送到醫院縫了傷口,打了針,輸了液,她才醒過來。我站在她床前,指著她作了包紮的額頭,故作幽默地說:“縫了兩針,開天窗了啊,說明你要交好運了。”她冷冷地瞪我一眼,把臉別到一邊。我知道她恨我,但還是厚著臉皮逗她,“依依,知道今天是誰像英雄一樣把你從山上背下來的嗎?”

她冷哼一聲,幹脆翻過身背對著我,閉上眼睛。

我突然傷感起來,忍不住坐在床前,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小雨,對她說:“依依,我今天在背你回來的路上老是想哭,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因為我覺得……我背的不是你,而是我的女兒。我女兒今年九歲了,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背過她,我真希望這樣背背她,好讓我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依依,這是一條看不見的戰線,是保證黨和國家安全的生命線,我們既然選擇了它,也就選擇了一種革命的人生,在這裏個人的利益、願望、理想、前途都變得不再重要,都要服從革命的需要。革命就意味著犧牲,意味著紀律,意味著沒有自我,忘掉自我。個人的‘小我’隻有融入到革命的‘大我’當中去,才會迸發出更多的光,更多的熱。”

她睜開眼睛,叫我不要跟她說大道理。我說在這裏,我們就要講大道理。她竟一臉的憤怒,大聲說:“你不要你們我們的,好像我是這裏的外人似的!”我怔住了,她接著說:“我就是一棵樹,在這裏長了這麼久也已經是701的樹了,這些大道理已經不需要你講。老實告訴你,光密我是一定要破的,但不是為你。你把光密當作是你的,你的理想,你的前程,但其實光密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是我要證明你可惡可恨的一個證據。所以,不管你怎麼傷害我,我都不會丟下它。我知道你現在想幹什麼,做了虧心事又怕我撂挑子,來哄我,沒必要。你走吧,我累了,我要休息,好早點養好傷去工作。”

我張嘴想說點什麼,她打斷我,“別說了,省點勁吧,回去吧。你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我呢,隻剩下該做的,我會把它做好的,你放心吧。”

我說:“我放心……”

她又打斷我,冷笑道:“你可以放心,但你無法安心,因為你做人做事太狠!太毒!!”

我想解釋,她卻慨然阻止我,“什麼都別說了,你做你的,我說我的,不需要解釋。我已經說完,你可以走了。”

我隻得悵悵地離開了她。

這天晚上我回去後,禁不住坐在屋中,默默望著小雨的“遺像”久久發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黃依依做得太絕情。“遺像”上的小雨用那麼真切的目光盯著我,這眼光裏的秘密隻有我和她知道。